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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2 / 2)


  袁恕己因觉着是在禀奏正事……却让魏国夫人一介不相干的妇人在旁,似不妥当,正迟疑中,牛公公道:“袁少卿,趁着陛下精神尚佳,你可还不快说?”

  袁恕己知道这老公公是在提醒自己,当即不再顾及别的,便又如实将所查明种种向着高宗禀奏了一番。

  高宗且听,且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听到在地牢里发现韩王李元嘉侍卫尸身之事,才皱眉道:“的确是韩王的侍卫,已经查明正身了么?”

  袁恕己道:“是,尸首的特征以及身上的腰牌都证明的确是韩王侍卫,若还想再进一步证明的话,或许可以传韩王派两个昔日同此人相熟者进长安……”

  “还是不必了,”高宗摆手,“陈年旧事,何必又另生波澜,还要惊动千里之外的韩王,也徒增他的伤心。”

  袁恕己心头一沉。

  忽然魏国夫人娇声道:“袁少卿,你口口声声说是梁侯杀死了那什么京兆府姓宋的,还有韩王的什么侍卫,可不知你有什么证据?”

  袁恕己本不愿答,奈何:“方才已经都呈给陛下了。”

  魏国夫人笑:“这是什么证据,无非都是些一面之词。”

  如此逾矩,评头论足。

  袁恕己不悦,生怕自己按捺不住,便噤口不言。

  魏国夫人却对高宗道:“陛下,您说是不是?又不是有人亲眼看见了梁侯拿刀杀人……怎么就这么污蔑人?”

  袁恕己道:“并非污蔑,梁侯府非但有物证,还有人证。”

  “什么人证,”魏国夫人道,“那不过是两个刁奴罢了,照我看,是他们自作主张杀死了人,故意栽赃给主子的,应该严惩才是!”

  袁恕己浓眉紧皱,双拳微握。

  高宗笑道:“少卿正跟我回话呢,贺兰你不要插嘴。”

  魏国夫人撒娇:“我只是怕陛下被一面之词蒙蔽,做出错误决断,梁侯从来小心谨慎,怎么会是那样丧心病狂的人呢。”

  高宗道:“你说的有理,的确不能偏听。朕想……不如传武三思进宫,当面质问。”

  魏国夫人拍手叫好,岂料正在此刻,外头内侍进来,跪地禀道:“梁侯求见。”

  高宗笑道:“他敢情是有顺风耳,竟自个儿来了。”

  武三思进殿,见袁恕己在旁,并不惊诧,上前行礼。

  高宗道:“梁侯,你怎么突然进宫进见,可去见过皇后了?”

  武三思道:“事情紧急,且又避嫌,是以并未见过皇后娘娘。”

  高宗道:“哦?什么事这样紧急?”

  武三思忽然跪地,伏身带着哭腔叫道:“求陛下给我做主,如今没有人愿意帮我,都想着我死,求陛下为我做主,救我一命!”

  高宗吃了一惊,魏国夫人喝道:“梁侯,你慌张什么?谁又想要你的命了,没有陛下的话,谁又敢这样自作主张?”

  高宗才道:“不错,有什么话你慢慢地说,不必先怕的如此。是非曲直,朕自会做主。”

  牛公公在旁瞥武三思一眼,两侧小宦官上前,试图将武三思扶起来。

  武三思却将他们推开,仰头看着高宗道:“既然大理寺袁少卿在此,想必陛下也知道他们控告我的那些罪名了。”

  高宗点头。武三思流泪道:“这件事臣实在是冤枉,袁少卿两次连闯臣的府邸,我都随他所愿从未为难,若不是心胸坦荡,又怎会如此似‘开门揖盗’之举。但少卿屡屡针对,实在叫臣苦不堪言。”

  高宗道:“少卿也是为了查案。不要过于责怪。”

  武三思道:“臣也是念在如此,也想早日破案故而一味地顺从迎合,谁知……竟从地牢里搜出不明牙齿,又搜押两名刁奴,编造出不利于臣的证词,实在叫臣百口莫辩!”

  高宗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跟这两件案子毫无关系?”

  武三思道:“臣虽卑微,毕竟也是皇亲,仍要顾及皇家的体面,又怎会做出那些丧心病狂之事,此事乃是刁奴张四跟常远私下所为,他们自以为是府内家奴,高人一等,瞒着我横行霸道……这件事臣已经问明了。其中刁奴常远被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揭发被张四胁迫、将所有罪名推在臣身上的险恶用心。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再当面提审常远。”

  袁恕己脸色一变。

  这两名梁侯府的家奴,因是重要证人,袁恕己命亲信看押,锁在大理寺的牢房之中,前几日武三思屡屡要见,都被拒之门外。

  难道……他已经终于找到空子,不知用何等威逼利诱的法子让常远跳反?

  高宗道:“难道……竟是如此?”

  魏国夫人趁机道:“陛下,难道您还不信自己的亲戚,却去信一个刁奴的话么?大理寺少卿年青气盛,又一心想建功立业,被这些刁奴欺瞒自是有的,陛下英明神武,目光如炬,一眼便能看破这些人的图谋。”

  袁恕己忍耐到极点,终于扬声道:“微臣虽然无知,毕竟此案全程严密侦查,现场勘查,找寻证据,缉拿人证,亲自审问,处处亲力亲为,微臣自信不会出什么纰漏差错,魏国夫人常居深宫,毫不知情,便能信誓旦旦空口白牙地认定梁侯无辜,试问夫人认定梁侯无辜的证据又何在?”

  魏国夫人没想到他会出言驳斥,恼羞成怒:“你、你大胆!”

  高宗把手中折子放下,示意魏国夫人稍安勿躁。

  但皇帝面对魏国夫人的饶舌,却仍是半点儿愠怒之色都无。

  高宗只温声道:“其实发现韩王侍卫的那日,正沛王也在场,朕曾问过沛王,沛王也说那人就是韩王的侍卫,朕是知情的。但是……”

  高宗和颜悦色地看着袁恕己,道:“魏国夫人的话其实未尝没有道理,倘若真的是刁奴自作主张,事发之后为求自保便将罪责推在梁侯身上呢?”

  袁恕己道:“陛下!”

  梁侯府内出现那样大的地牢,本就不正常,倘若是家奴瞒着武三思在地牢中刑囚无辜之人,如此明目张胆,除非武三思是个死人,或是天生心性粗愚才发现不了,高宗这话,竟似有意开脱。

  武三思狡猾,忙应声道:“但臣的确有罪,臣的确疏于自查,竟让刁奴们瞒天过海,做下恶事,臣虽未曾参与其中,却也难逃关系,求陛下责罚臣吧。”

  他又跪地,做匍匐之状。

  袁恕己在旁看着梁侯匍匐如一只河蟆,很想上前一脚踩在他的头上。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出现了一个奇异的转折。

  袁恕己以为处置梁侯武三思一案最大的阻力,一定是来自于武后。

  谁知竟全错了。

  替梁侯竭力辩解的,居然是很受高宗恩宠的魏国夫人贺兰氏。

  但贺兰敏之明明跟武三思几乎水火不相容,为什么魏国夫人会一反常态地替武三思撑腰?

  把连日的遭遇跟阿弦说罢,袁恕己仍难开抒郁郁的心情。

  阿弦满眼不可思议:“既如此,梁侯就无罪了?”

  袁恕己道:“虽然说他疏于自查,防范不严……可也不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已。”

  阿弦想起素日敏之跟武三思一见就彼此摩拳擦掌之态,道:“周国公跟梁侯一见面儿就跟斗鸡一样,彼此想掐死对方呢,怎么周国公的妹子竟护着梁侯?”

  袁恕己冷笑道:“这两日我有些想明白了。早听说魏国夫人的心也不小,倘若她想在后宫里独领风骚,自然需要有人支持,兴许正是因为这个,她才故意拉拢梁侯。”

  阿弦道:“那梁侯会帮她么?他……不是皇后娘娘的人么?”

  袁恕己道:“之前听人说,皇后因为不知何事对梁侯大发雷霆,好似很不喜他,也许是梁侯察觉皇后这棵大树无法乘凉,于是另攀高枝。”

  匪夷所思,阿弦叹道:“长安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袁恕己冷笑道:“这还是刚开始呢,我在想假如皇后娘娘知道了此事,会作何反应。”

  以武后之能,应该很快就会知道武三思跟魏国夫人“沆瀣一气”之举。而以她的心性,只怕不会“坐以待毙”。

  可是,没有人可以妄自揣测武后的心意。

  但正因为无法琢磨,反而更叫人期待。

  次日,阿弦来至户部报道。

  许圉师早有交代,便有一名差官领着阿弦,先熟悉了一下地方,又介绍了几名同事之人。

  先前阿弦跟虞娘子戏言,说叫自己来户部是当跟班儿的,自非如此,许圉师早有安排。

  户部源于周礼之中的地官,顾名思义,掌管的乃是天下土地,百姓,钱粮赋税等。

  整个班部又分为四个司,分别是户部,度支,金部跟仓部。四司各有其职位。

  户部是人口调动、核算入簿等;度支则是国之财赋的统计跟支调;金部是国中田产赋税、薪俸的收储,仓部负责管理国中仓储出纳政令。

  因长安为天下四方五夷朝拜之所,人口复杂,流动性强,几乎日新月异,几乎半年便能大变一次,是以户部的人手竟有些不够用。

  许圉师身为侍郎,不仅要负责赋税实征,版籍核审,更有垦荒抚民等差,同时监察各地田产归属,抑制豪强兼并伤农,又如哪里出现天灾,还要负责赋税减免流民安置等等,各项杂事数不胜数。

  许圉师底下各部的巡官、主事等也都分身乏术,听说来了人,都想往自己身边儿拉拢。

  阿弦便留在四司之中的户部,在户部主事底下,做一名小小地给事官。

  在六部之中,户部看来是最不起眼儿的,实则户部所主管的核心,正是一个“人”字,而不管是长安城还是天下,撑起所有的正是“人”,故户部的差事虽看着繁琐,却绝不容小觑。

  因阿弦初来乍到,不太熟悉,便拨了一名前辈给事教导她,第一日便是将库房里的旧人口册子整理归档,——这工作极好上手。

  阿弦在户部两日,已渐渐适应了这种看似平缓实则忙碌的差使。

  这日,阿弦正将剩下的档册归类,无意中掀起了些灰尘,引得她不由自主打了个两个喷嚏。

  正在揉眼,书架后有一道影子若隐若现。

  阿弦瞥见,却装作看不见的,只仍若无其事地搬运书册,那影子见引不起她的注意,忽然凑近过来,呼地吹出一口气。

  猝不及防,冷气带着灰尘扑面而来,阿弦举手捂嘴,把手中册子往书架上一敲:“别胡闹!”

  那影子这才从书架后飘了出来,幽幽然道:“十八子,你这样好生无趣。”

  阿弦道:“什么叫有趣,被你吓的吱哇乱叫抱头鼠窜?”

  之前阿弦第一次来,没什么防备,被这只突然出现的鬼吓了一跳,后来见他样子虽有些可怕,其实并非能害人的厉鬼,就也罢了。

  原来这只鬼是昔日在此当差的一名书吏,姓黄。他游荡此地数年,忽然发现阿弦能看见自己,喜不自禁,每天不停地跟她聒噪。

  幸而这黄书吏有个优点,因是个老当差之人,最熟悉各种档册的归类地方,有好几次阿弦找不到所需的档册,多亏他指点才未曾耽误。

  是以阿弦能跟他“和平相处”。

  黄书吏嘿嘿笑了两声,还要再说,忽然不知为何,身形一晃,消失不见。

  阿弦只当他又是要恶作剧,也不以为意,翻着手上册子随口道:“我可警告你,你若再敢吓我,我就念《金刚经》《大悲咒》《存神炼气铭》啦,让魂飞魄散……”

  这自是说笑恫吓之语,若真有这种效能,她也不至于被厉鬼上身折腾的极惨。

  黄书吏并不回答。

  阿弦一笑摇头,转身将书册归档,却瞥见书架后果然静静地立着一道影子。

  阿弦以为他死性不改,才要呵斥,忽然心生一计。

  当即便假装看书找书,不经意脚下转动,悄然地来到书架前。

  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旋转现身,张手道:“人吓鬼,怎么样?”

  阿弦乐不可支地想看黄书吏受惊的模样,却惊地发现眼前之人是谁。

  “你、你……”她瞠目结舌。

  原来此时在她面前的,哪里是什么黄书吏什么鬼,居然正是崔晔。

  敛神静气,那双亘古无波似的双眸望着她。

  阿弦见自己双臂仍张开,忙垂下,心中着实懊恼,竟无法面对,忙低头灰溜溜地转开。

  身后崔晔道:“阿弦。”

  阿弦却又想起送别卢照邻之时,城郊外他那样冷言冷脸冷心的模样,她也不回头,匆匆地加快步子,急忙出了库中。

  站在门口左顾右盼,阿弦不知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要退避,却不知要往哪一处去,正在彷徨,身后崔晔已踱步而出。

  阿弦想也不想,忙跳下台阶。

  “阿弦,”崔晔唤了声,徐徐下阶,开口道:“我有话说!”

  阿弦止步,背对着他嘟起嘴来。

  有些难以启齿,崔晔缓缓道:“上回,原本是我太急躁了……”

  阿弦诧异,这才慢慢回身:“你说什么?”

  崔晔有些不大自在:“上回,我不该对你冷言冷语。你……别怪我。”

  阿弦嘴角一动,想笑,偏又忍着。冷冷哼了声,转头看天。

  崔晔望着她口是心非的模样,神色缓和许多:“你的伤好些了?怎么不多在家里休息几日?”

  阿弦道:“我都好啦。”挠了挠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他未回答,阿弦却察觉他身上的气息似跟之前不同了,阿弦顾不得制气:“夫人可好?”

  崔晔脸色一变,闭口不言。

  阿弦关心情切,脱口而出,看着崔晔的反应,心里已经后悔:“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她迈步要走,崔晔却举手一拦。

  阿弦想也不想,脚步转动身形旋开,瞬间手在栏杆上拍落,纵身跃起,人已经翻到廊下去了。

  整个动作竟一气呵成,利落潇洒。

  对崔晔而言,若想强拦住她的话并不是难事,然而阿弦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崔晔啼笑皆非:“我难道会吃了……”

  这句话还未说出,已觉着不妥,便道:“你就这般着急走开。”

  隔着栏杆,阿弦道:“我当然着急啦,我怕我会忍不住,又多嘴管别人的家事。”

  崔晔道:“谁是别人?”

  阿弦瞥他一眼,双手背在腰后:“不知道,我走了。”

  崔晔无声一叹,那句“其实被你说中了”,赧于出口。

  看阿弦自廊下消失,崔晔回身也要离开,不料才转过身,就见许圉师站在对面儿台阶上,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崔晔一笑,两个人各自往前,在中庭碰面,许圉师道:“听说你来部里,还以为是找我有事,慌得我急急出来,不料竟不是找我,怎么,跟小十八说些什么?”

  崔晔道:“有件私事。”

  许圉师道:“我瞧你好像惹到了那孩子了。”

  崔晔道:“阿弦是小孩儿心性,面上虽然赌气,心里实则没什么。”

  许圉师笑道:“到底是你懂他。”又道:“我还要多谢你帮着我在天后跟前说话,不然要从周国公手里要人,可不是件儿容易的事。”

  崔晔道:“侍郎不必如此,毕竟我也有私心,周国公名声在外,我也不想阿弦留在他的身边,他若能在户部有所作为,正是两全齐美。”

  许圉师连连点头:“说的是,我也觉着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埋没了实在可惜。”他举手往内一请,“既然来了,进去喝杯茶,偷得浮生半日如何?”

  就在两人并肩而去之时,走廊月门处,探出一个头来。

  阿弦瞪圆双眼盯着两人背影,喃喃道:“果然给大哥说中了,真的是阿叔帮我说话?”

  忽然又想:“到底夫人怎么样?不过以阿叔的聪敏,一定会明白,一定会做些什么才是……啊不想了,我为什么又管别人的家事!”她举手在自己的头上胡乱揉搓过,懊恼交加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