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猛然张开眼睛,只看见漫无边际的黑暗。
微弱的灰白光线,掠过视野角落。
「萤火虫……?」
他喃喃自语后,很快就发现不是。
多麼幽静、祥和的黑暗。他认得这样的黑暗。
再往前走,就是边境河川。他心爱的妻子就在岸边等著他,可是除非发生甚麼大事,否则他去不了那里。
要取得许可才能去。而他知道,他暂时还得不到那样的许可。
那麼,自己为什麼出现在这种梦与现实的狭隙间的黑暗呢?
因为这里是梦殿。
是神与魔与往生者居住的幽界。
伸手抚摸下巴时,他发现手指的皮肤充满弹性,不由得屏住了气息。
自己居然是年轻时的模样。明明以老年的、现在的模样出现也可以,为什麼会变成年轻的模样呢?
晴明经常作梦。在梦殿会发生种种事。除非有特别需要,否则都是以现实中的老人模样出现,偶尔才会变成年轻时的模样。
这种时候,有时会出现不太想见到的冥官大人。
只有垂死的时候,才去的了边境河岸,所以晴明并不期望这种事发生。见到妻子很开心,但也很困扰,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都会把她惹哭。
「这次会遇到甚麼呢……?」
晴明喃喃自语,环顾四周。灰白色的微弱光芒,到处飘舞。这是他幻想出来的光景。
那些微光莫名地扰乱著他的心。说不清楚为什麼,就是有种直觉。
是甚麼事的前兆吗?还是已经发生了甚麼事?
神情凝重地盯著微光,晴明的鼓膜里听见了喀噔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灰白色的微光啪咑地散开。
失去亮光的地方,黑暗浓得化不开。定睛一看,前面有排坚硬的巨石。
晴明往那里走去。眼前的石头平淡无奇,比他高一些,表面平整光滑、冰凉。旁边的石头,稍微有点粗糙,但同样冰凉。
集中注意力的晴明,察觉有动静,皱起了眉头,双眼绽放出犀利的光芒。
他默默结起刀印,架在嘴边,酷烈的视线对准石头后方。
「——嗡……」
「等、等等!」
刚要念咒文,就从石头后面传来制止的声音。
晴明倒抽一口气。
刚才的声音是?
瞠目结舌的晴明,全身僵硬,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那是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声音。他以为再也不可能听见,早已跟种种思绪一同放弃了。
「等等,不要动。听见了吗?绝对不要动。千万不要从石头的缝隙偷看,不然会很惨,会发生大事,知道吗?知道了就回答我啊!」
「……」
大受打击,整个人呆住的晴明,使出全力解除刀印,慢慢用手掩住眼睛。
——这里是梦殿。
自己不是知道这家伙也在梦殿里吗?
他完全忘了这件事。明明存在,却从未出现过,这让他感受到近年来不曾有的惊愕。
堂堂安倍晴明居然吓成这样。
「喂,你听见了吗?喂?……晴—明—?」
「……」
这家伙在开甚麼玩笑!
晴明不知道能不能召来雷神,但现在他真的很想念召唤雷神的咒文,把那堆石头全炸开。
不,等等,这里是梦殿,是神居住的幽世,应该比现实世界更容易召唤雷神吧?
可能是瞬间在脑中盘算晴明,散发出了某种气息,石头后面立刻传来紧张的声音。
「等一下,我觉得你在想甚麼可怕的事,该不会是突然想召唤雷神那种可怕的事吧?哇,还真有可能啊!」
惊慌失措中,那种说话方式就像把人当成傻子,跟以前一样教人受不了。
「你在那裏做甚麼?」
凶巴巴的晴明,使劲扯开了喉咙叫唤。
「——岦斋。」
他想若不多使点劲儿,在叫唤这个几十年来不曾喊过的名字时,怕是会抖得很难看。
过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回应。
晴明焦急地跨出脚步,想走到石头后面。岦斋察觉他的动静,立刻大叫:
「等等!站在那里不要动,不然我可是会出大事的!」
「哦?」
眼神冰冷的晴明,喃喃低吟,不情愿地停下脚步,双臂合抱胸前,半眯起眼睛说:
「会出甚麼大事?」
岦斋大叹一声,回应他冰冷无情的语气。
「我们来谈更重要的事吧?」
「你连脸都不敢露,我干嘛听你的?」
晴明间不容发的回呛。在石头后面无言以对的岦斋,又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似乎笑了起来。
「你一点都没变呢,好像还比以前更厉害了。」
这都该怪谁呢?晴明在心中这麼抗议,就听见带点困窘的声音说:
「都该怪我吧。」
「……」
晴明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方答得太老实,他反而不知道该怎麼回呛了?
语气突然开朗起来的岦斋,若无其事地对接不下话的晴明说:
「其实,我一直在这里看著你。看著你这麼做、那麼做,这麼说、那麼说,太有趣了。」
晴明发直的双眼,变得更严峻、更冰冷了。
「你一直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吧?」
岦斋的语气听起来很满足,晴明平静地回他说:
「甚麼事?」
「算了,没关系,你就维持这样吧,这样我也比较开心,愉快。」
「我问你甚麼事?」
语气有些严厉的晴明,其实知道岦斋说的是甚麼事。
五十多年前,面临悲惨死亡的榎岦斋,曾经试著颠覆那个预言。结果,那个预言还是成真了。而宣告这个预言的,便是妖怪——件。
件对立斋宣告的预言,是关於五十多年前在道反发生的事。
可是岦斋相信,自己能战胜件的预言,顽强地活下来。还会被一堆孩子、孙子团团围住,常受到被嫌为什麼还不死,最后安详地死去。
这事早已厌倦人生的晴明,从未想过、也没有描绘过的未来蓝图。
那种渺小又厚颜无耻的人生,他不想要,也不适合他,他毫无兴趣。
「你真是个好人。」
跟当时一样的声音,也跟当时一样撩拨著晴明的心。
直到岦斋死后,晴明才知道,不论自己的态度多差劲,都不会受到影响,也不会灰心丧气的岦斋,竟被可怕的预言所束缚。
「晴明……」
「干嘛?」
岦斋不再打哈哈,用沉重的声音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晴明闭上眼睛。眼睛再张开,深吸一口气。
「少来了,现在道甚麼歉。」
「虽然晚了点,但是我一直想向你道歉啊,你就没有丝毫的温柔或体贴,去谅解好友的这种心情吗?」
「那些东西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你好过分!我活到现在,一直想著哪天一定、一定要向你道歉,你却说得出这麼绝情的话。」
「活到现在?」
晴明怀疑地复诵著。
他的直觉反应是,能把「活到现在」这句话说得这麼顺理成章,真不愧是榎岦斋。
察觉说错话的岦斋,毫不以为地更正说:
「啊,我已经死了哦?没关系,这不重要。」
死跟活明明差很多,可是榎岦斋就是这样的人,完全不在意那种细节。
晴明拍拍额头,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只会被岦斋牵著鼻子走,逐渐远离话题核心。
「你在这里做甚麼?」
风音进去天岩户洞穴里找修子时,就是遇见了这个男人。晴明想起那个坚强的女孩,惊慌地教人心疼,彷佛就要崩溃的模样。
「话说,你干嘛躲在石头后面?如果没做甚麼亏心事,就出来见我。」
岦斋咿唔低吟著,好像很为难。
「岦斋?」
晴明讶异地把手伸向石头,他才支支吾吾地说起来。
「呃,老实说,我根本不该来这里。被发现的话,不知道会被说甚麼、会被怎麼处置,很可怕呢。」
尽管岦斋省去了被谁说甚麼的「谁」,晴明还是知道他说的是谁。
「那个男人吗?」
「对,就是那个男人。」
他们彼此都没说出那个名字,因为他们都深深觉得,说出那个名字,那个人就会出现。
「所以,我必须简单扼要地告诉你。」
「……」
省略之前这冗长的前言,不就可以更早进入主题吗?晴明无言地想著。可是他有预感,现在戳破这一点,恐怕会再偏离主题,只好默默听岦斋说。
「现在的确发生很多棘手的事,可是晴明,你还记得那个男人不久前跟你说过甚麼吧?」
晴明眨了眨眼睛。
他在记忆中搜寻。
应该是那家伙突然在伊势出现时的事吧?那家伙就是身穿黑衣的冥官,向平常一样,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就帅气地消失了。
「那是非常重要的话。记这了,晴明,要保持冷静,眼光放远,不要感情用事。」
好认真的语气,教人很难置若罔闻。
「甚麼意思?」
听见晴明的疑问,岦斋似乎在石头后面摇著头。
「对不起,我不能再说了……」
他是瞒著那个男人来的。话说的这麼暧昧,是为了事后被追究起来,也可以搪塞过去。
「老实说,连跟你说话都不行。」
晴明感觉他似乎深深叹了一口气,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你在做甚麼?」
「嗯?啊……呃,散步?」
「哦?」
更具威严的低吟声,把岦斋下的咿咿吾吾了好久。
隔著石头,叉开双腿,合抱站立的晴明,散发出无言的气势,逼的岦斋不得不支支吾吾的说:
「呃……算是在帮忙吧?」
「帮谁?」
不用确认也知道他在说谎,但谨慎的晴明还是问了。
「就是那个老跟麻烦一起出现,再把麻烦推给别人的穷凶极恶的家伙。」
是不是极恶不知道,但的确是穷凶。
「为什麼帮他?」
「……」
「岦斋。」
在晴明的逼问下,岦斋硬挤出了一句话。
「因为他说可以赎罪……」
正确地说,应该是「想赎罪就得听他使唤」。那个男人的俊秀脸上挂著凄厉的笑容,在用著近似恐吓的语气对岦斋说了这句话。
还说如果哪天做得令他满意,就会让岦斋重新投胎转世到那个男人所生存的时代里。
既没有订定明确的期限,也没有清楚的成绩标准。
这种绝对不利的交易,岦斋居然答应了。
这五十多年来,他都躲著偶尔会来梦殿的晴明,绝对不跟晴明碰面。除了在冥官的指示下,完成种种工作外,他还悄悄做些可以帮助人们的事。
他在梦的世界,默默关注著晴明在现世的生活。
没多久后,岦斋就发现了一件事。
晴明编织的人生,正是他某天对晴明说过的未来图像。
他一直很后悔,让晴明背负这样的压力。
「对不起,晴明,我改变了你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