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
「……木乃伊师,可以给我一些水吗?」
由于口渴而突然醒过来说道,但没有回应。无可奈何,只好从床上起身。一看见厌恶的绷带,仿佛起床的招呼般,佩薇啧了个舌。
虽然偶尔会传来抽筋的痛楚,但她不怎么在意肩伤。踩在地毯上的脚也有了力气。虽然比不上状况完全良好的时候,但照这个样子,明天应该就差不多能动了。应该完全休养一整天——听进少女的这句话,可说还满值得的。
明天的行动,佩薇已经决定好了。就算是基于自身的骄傲被使命感与复仇心所说服的结果。为此,她一边思考着必须进行的准备,一边走出卧房。
窗外的天空一片黯淡,而房内果真也不见木乃伊师的身影。应该是又去侦查了吧?——佩薇心想。就是因为她保证那些家伙不会逃,也不会放他们逃,所以佩薇才消磨了一天的时间。真该褒奖她这么热心工作——等她回来后,再摸摸她的头吧。
为了拿水而走向盥洗室,突然,佩薇发现有东西掉落在门附近的地上。是木乃伊师平常在翻的卡片。是她出门时掉的吗?
她捡起卡片,不经意地看着上面所写的文字。
「这是……」
吃惊也只有一瞬间。她马上开始笑出声。
像个少女般,呵呵轻笑。
像个狂人般,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
一如预想的,一天平安地结束了。春亮心想着,一面钻进被铺里。
问题在于明天。一整天的犹豫期限一过,将会发生什么事?对方会采取什么行动?
再者——明天是星期日,所以就算了——但到了星期一就得去学校。到时候菲雅该怎么办?又或者自己去到学校后,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该思考的事很多,但被窝逐渐吸走了这些思考。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
而后春亮进入了梦乡。
无意识之中——认定「明天」将是从早上开始的。
然而对敌人来说并非如此。
当他突然听见声音醒来时,房里站着一个人影。
「……?是…是谁?」
房间里的光源,只有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只有入侵者的轮廓朦胧地浮现在黑暗中。身上罩着一块布,头和整个身体完全被覆盖住。
(……木乃伊师!)
他惊吓地跳起来。人影保持沉默,一片黑暗中,只见她身体晃动着。从斗篷的空隙中,可以看见垂挂着一条细长的物体,不祥地摆动。
春亮想起佩薇被绷带卷起的光景。她虽说自己没有战斗力,但至少有那样的力量;然而自己则只是普通的人类。该怎么办?要逃吗?还是要豁出去,冲上前呢——
「春亮——」
或许是听见刚才的声音,房门口的拉门被打开了。穿着睡衣的此叶眯细了锐利的双眼,看着屋内的人影。
人影手中发出的咻咻声——应该是绷带或者什么伸长的声音——也同时停止。人影转头看向此叶。
一瞬间的停滞。
下一个行动的是——菲雅!她从门口的此叶胯下钻进来——
「第二十号机关•斩式大刀态『A hatchet of lingchi』——祸动!(curse/calling)」
魔术方块变化成又长又大的斧头袭向黑影。
毫不留情、毫不迟疑、毫不迷惘。
「……!」
扭转过身的人影,左手臂血肉横飞。
「哈哈……竟敢在睡觉时来偷袭,好大的胆子!」
人影毫不犹豫地以那受诅咒的道具卷起断掉飞出去的手,掉头转身。她看也不看菲雅和此叶一眼,就这样跳出窗户。断然地选择完全撤退。
品尝了数秒的寂静之后,春亮颓下双肩。
「唉唉……怎么说呢,真是帮了我大忙。没想到她会在日期刚变就马上来。」
「抱歉,我虽然一直有在戒备,但因为没什么杀气,所以晚察觉了……」
「是打算抓我当人质吧?」
「也许…吧。总之现在没有其他的气息了……接下来我会再稍微提升戒备程度。」
「那真是帮了我大忙……她还会再来吗?她说她没有战斗力,可是却特地跑到这里来,搞不好是因为另一个手臂粗壮的女人负伤弃权了也说不定。而刚才那家伙也受伤弃权的话……如果她们是双人组,应该就会放弃了吧?」
「若是这样就好了。我不知道。暂时还不能掉以轻心。」
打开电灯,这才发现,此叶并没有看着春亮,而是一直看着沉默不语的菲雅的侧脸。
「……菲雅?」
「嗯…什…什么?」
「你是打算杀了她吗?」
简短的问句,菲雅听了后猛然惊觉地抬头。她焦急地摇摇头:
「不…不是,没那回事!我听见声音,发现…春亮被袭击,就一下子生气起来,然后……然后就想说,得想办法救他才行……我有——对,我有手下留情!只是碰巧砍断她的手而已!只是碰巧……」
「碰巧……是吗,那就好。」
菲雅望了变回玩具的魔术方块几秒。「——我要睡了。」然后转身离去。
此叶目光严厉地看着缩着肩膀、无精打采走着的菲雅的背影。好一阵子后——
「那么,我也回房去了。我会注意下次不再让野猫闯进家里来,请放心。今后的事情,明天再谈吧!」
「喔……嗯。」
变回独自一人后,总觉得有种奇妙的气氛,春亮不禁搔搔头。
他不经意地想起——房间该不会鲜血遍布吧?于是转头看四周——
「……咦?」
理应飞溅满地的血,他却一滴也没看见。只有凌乱的被窝,还有侵入者的鞋子带来的些许泥土——就只有这些。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事情扯上受诅咒的道具,会发生什么事也不奇怪。总之他放弃思考原理。
「……算了,就当省了清理的工夫吧。大半夜里擦拭血迹,实在是太惊悚的画面了。」
***
入侵者现身的数小时之后,睡不着觉而盯着天花板的菲雅,察觉到房间的拉门在摇动。
「我有话和你说。」
声音就这样中断。虽然听来平静,但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口吻。菲雅起身推开门,只见此叶背对着月光站在缘廊。脸上面无表情。
「干嘛?在这种时间……明天再说吧。」
「一定要现在说才行。我不想吵醒春亮,我们边散步边聊吧?我到外面等你。」
单方面说完后,她踩着宛如没有实体的海市蜃楼般的步伐行进于走廊。
「虽然和你一起散步不是我的兴趣啦……」
菲雅嘀咕着,但前方背影没有停下。她叹口气,脱下睡衣,换上便服。随便穿上玄关的凉鞋走出大门,只见此叶瞥了她一眼后转过身。
「我们要去哪里?」
「家的后面有座树林。是一有人到这个家来就可以察觉到的距离。跟我来。」
如她所言,绕过家围墙,走进家后面的寂寥树林中。照明就只有头顶上的明月,但对非人的菲雅她们来说,走起来并不会特别辛苦。
「那么,你有什么话?不可能是为了让我高兴才带我出来散步的吧?」
「——是啊。」
此叶停下脚步。但她没有回头,就这样伫立着。
「我有些事情想知道,所以今天一直看着你。但我还是不知道,所以只好这么做了。」
「啊?」
无法理解的发言让菲雅发出疑问,但此叶单方面继续沉着地说:
「我希望你做一件事。不必想得太深,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讲清楚一点……什么事情很简单?」
「有件事想拜托你。没错,真的很简单,这个请求只需花一瞬间就能结束了——」
「——请你去死吧。」
她挥出的手刀刺进了菲雅柔软的胸膛。
***
又一次听到初次听见的话。
「欢迎回来。有发生什么事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在他们那里——」
「真是个热心工作的后方支持员,得给你奖励才行。」
被摸头了。闭上进行报告的嘴巴,将注意力集中在那触感上。
按照约定,回到饭店后便脱下怪物绷带。肌肤外只有直接套着斗篷多少有点冷,但光是被摸头,体内就会产生点点温暖。真不可思议。
一段时间后,她的手自头上离开。老实说,觉得很依依不舍。但不能做任性的要求。
佩薇打开房间角落的行李箱,开始翻找里头的东西。
「……嗯,想起来了。刚才的报告……」
「那个已经没关系了。我也想起了一件事。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再问你一次,你的名字叫什么?不是木乃伊师这种无趣的外号,而是你的真名。」
她头也不回地说着这些话。
老实说,木乃伊师很讨厌自己的名字。那是自己最讨厌的父母所取的名字。是想要烧死自己的男女所取的名字。那个名字已经在火焰中被烧毁了,在医院里被包得像个木乃伊时被自己舍弃了。在那之后,母亲在医院的病床旁勒着她的脖子说:「为什么你没死!这样不就不能领保险金了吗!」那时候,她诅咒着自己的名字。
但如果是这个人,被叫那个名字也没关系——她心想。如果是这个温柔地轻触自己的人。
再犹豫了一会儿,木乃伊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说出口的感觉令她太过怀念,有种不可思议的难为情。
「……阿曼妲。阿曼妲•卡罗特。」
「是吗,是个好名字。」
佩薇笑着回头。
「那么,再见了。」
巨大的斧头朝着阿曼妲的肚子挥下。
「……咦…啊……?」
血块仿佛火焰般自喉咙深处溢出。她无法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为什么肚子会觉得热?为什么同时感觉到有风吹进?自己吐出来的是?弄脏看起来这么贵的地毯,不会挨骂?
「不晓得你知不知道,这是上个月死去的骑士利耶尔林克的『舞会用战斧』。在第一通电话里我所讲的就是这个。上层应该是不想让无主的祸具无意义地闲置吧,擅自混进了我的行李中。真是的,只能说他们多管闲事……但如今只剩这个手段也没办法。」
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为什么?这是?刚才的手的温度呢?
「唉呀,你的眼神看起来很像是在说:『为什么这么做?』我想你当然明白,不过还是告诉你其中一个理由吧。」
摇晃的视野里,少女看见身穿洋装的女人指间夹着的卡片。那是…。那个是?
佩薇摇动着手腕,逗趣地说道:
「是你掉的东西。好啦,上面写了些什么呢……唉呀呀?这个数字是你的电话号码吧?是在模仿应召女郎吗?于是我看了背面。啊啊~原来如此,还很仔细地记下了『该做的事情』。提议若是交出箱型的恐祸,就放过那把刀和叫夜知的少年。还有,从领地呼叫救援,并且遣返伤员——少了这张便条,你有没有一件不忘地完成呀?呵呵。」
仿佛很肮脏似地,佩薇丢掉卡片。痉挛的身体瘫落地面,少女平行望着那张卡片。数字的排列确实是自己的笔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而且——
(……我有写那些东西吗……?)
舌头感觉到铁的味道。她想起了火焰。但现在并不是火焰。矛盾。矛盾。电话号码是那时候当场写给他们的,不可能会在这里;背面也什么都没写。重点是,她知道如果叫救援,佩薇一定会生气,所以虽然稍有打算过,但最后还是没有采用。也就是说,卡片没有写该做的事情,她真的有把卡片交出去吗——交出去了——交出去了……应该——不知道——
「这真是背叛。我的期望就是亲手毁掉伤了我的臭垃圾箱、少年还有日本刀。提议?救援?遣返?实在是碍事又鸡婆!你瞒着我私底下进行,就表示已经进行到某种程度了,也不打算改变心意吧?那么这样的人对我来说不只碍事,更是碍眼——于是我决定和你分道扬镳。」
碍事。碍眼。
不对。我…是为了你…才做的!因为不希望你死…才这么做的!
发不出声音。看得见自己的手正抽搐颤抖像青蛙一样,真恶心。被讨厌了,真伤脑筋。
佩薇再次抓起靠在自己脚边的斧头,往前踏出一步。
「至于第二个理由……是因为正好。这个恶心的斧头要发挥禁忌的能力,就必须要有活祭品的血。虽然在路边随便解决也是可以,不过这下就顺便——啊,话说回来,还是好恶心。虽说是无可奈何,但要我碰祸具,实在……等工作结束后,干脆把这只手也换成义肢?」
她一派轻松地说着,挥下手中的斧头。
一脸笑盈盈的。
「……咳…呼……」
「嗯?你想说什么吗?」
没错,想告诉她。有件事想要告诉她。
「是你刚才正要说的报告吗?我听你说。呵呵,要是没骗我的话。」
不对。事到如今,那种报告怎样都无所谓。在那个家发生的事情,怎样都——
她只不过是想将内心的想法化作言语。但她发不出声。温热的东西哽住了喉咙。取而代之,就算想以表情传达,但脸颊一动也不动。嘴角和眼角都有着液体的触感。
啊啊……真想告诉她……很想告诉她……明明很想告诉她。
一直希望有人能摸摸自己的头,而她为自己做了。
就算是虚假、骗人的、是打发时间、是自己的错觉,但她还是温柔地摸了自己的头。
只知道错误之事的自己,首次有了这种想法——觉得这样一定正确。她赐给了自己这些。
没错,所以——
「唉呀,已经不行了呢。那么,就差不多——」
谢谢你,教导了我什么是母亲——想这么告诉她。
「晚安了,阿曼妲。」
挥下斧头的狂人,比起少女的父母、比任何人都更加灌注爱情地温柔念出她的名字。
这样的幸福体验,从未刻划进少女的人生当中。
***
「你…突然…做什么……?」
就在千钧一发时,菲雅抓住此叶的手,使出了浑身解数推回去。潜进肉里数厘的指尖离开了身体。
「你没有听到吗?我说,请你去死。」
眼镜底下闪亮的双眸冷漠无情,金属闪着锐利的光芒。
见她的左手动作,菲雅跳到此叶一旁,朝她踢出一脚。此叶反射性地往后跳,毫不留情挥出的左手发出划破空气的声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告诉我理由!」
「理由?理由啊……呵呵呵,那我就稍微不客气地说说内心话吧!」
只此,此叶嘴唇才首次浮现浅笑。扭曲的嘲笑。她单手扶着镜框。菲雅感到背脊一阵冰冷,浑身起鸡皮疙瘩。镜片在此叶的指尖发亮,还有在那底下的瞳孔,仿佛可以听到它们嘎吱作响地扭曲——宛如发出诡异光芒的猫眼一般——
「妾身破坏陈腐之机关箱……除了看不顺眼之外,何需理由?」
「……!你这家伙——」
菲雅战栗地呻吟,之后此叶的鬼气也缓缓地——变回了普通的杀气。
「嗯,呼……大概就是这样吧。」
「你这只批着羊皮的狼!」
「别说得这么难听。只不过以前的自己并不会消失罢了。好了,话说完了吧?反正你就要死了。」
「虽然搞不清怎么回事……哈,结果你还是我的敌人嘛。」
「这一点请你自行判断。」
「呵呵…呵呵呵。我打从一开始就看你不顺眼了。是敌人吗?是敌人吧?是敌人!」
「……你做出判断了吗?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问我怎么办?那还用说,敌人就非打倒不可。菲雅拿出魔术方块。
解放感。有一股头脑深处豁然开朗的解放感。有「敌人」,「为了守护自己」必须战斗,得要「一鼓作气」进攻才行。这么一来,一定就能听见美妙的「惨叫声」,所以「杀掉」「杀掉」「杀掉」「惨叫」「杀掉」「杀掉」「惨叫」「杀掉」「惨叫」「杀掉」。
「拟装立方体,展开。」
非做不可。那么就做吧!这样没有错吧?心中虽有像根小小楔子刺入的疼痛,那是什么?啊啊……不行了,身体抢在思考之前先动了。
「第十九号机关•掘式螺旋态『人体穿孔机』——祸动!」
立方体变化而成的螺旋钻,随着菲雅一挥锁链回到手中,在腰际摆出架式后向前突进。此叶脸色一变,舞动裙摆一个跳跃。但是,岂能让她逃走!
「好快……!」
她听见铁面具崩解的此叶蹙眉低喃。没错,很快。
她尾随此叶挥出螺旋钻。但此叶仿佛一开始就不打算战斗,她再次转过身闪躲。直到前一刻的攻击性都好似假的一样,妖刀村正一个劲儿地逃跑。真难看。
菲雅抢先预测到此叶的动向,掷出手中的螺旋钻。
敌人因刺进眼前的凶器而停下动作。那一瞬间菲雅又再往前跨出一步,同时以立方锁收回武器。接着准备以螺旋贯穿——
「呜!」
「哦——你那姿势还挺愉快的嘛,哈哈!」
此叶以带有刀刃利度的双手,以夹着东西的手势捕捉到螺旋的前端。
「这个是叫作空手夺白刃的传统杂耍……!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空手夺螺旋钻……〢」
「杂要啊?有趣!」
「……好了,我问你。你现在在想什么?」
螺旋钻的尖端直逼心脏。此叶不可能不明白,但还是正面注视着菲雅的瞳孔如此说道。
「在想什么?那还用说,当然是你会发出什么样的惨叫啊。对付敌人不必轻饶。把你那巨无霸的乳房挖下来,会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哈哈,真期待!」
「……唉,结果还是这样吗。虽然我早就知道了……一味虐杀、侵犯、啃噬的拷问处刑用具。结果这就是你。」
此叶颓着肩叹气。搞不清楚状况啊?笨蛋——菲雅打算更进一步推出武器的瞬间——此叶的杀气完全消失了。
菲雅皱眉的同时,此叶突然转动视线。转向菲雅背后。
「啊,是春亮。他一脸愕然呢!」
胸中的楔子、疼痛一口气扩大。
被看到了!被看到了?又来了?又来了!又被看到变得和那时一样的我了!
「不——不是的!」
转过头的瞬间,此叶轻轻扭了手腕。她双手夹着的螺旋钻改变向量刺进了地面。被反转开来的菲雅滚倒在地。
她慌忙起身,但此叶只是对着自己的掌心吹气而已。
「啊~痛死了~螺旋钻真是凶恶的东西。」
「春……春亮呢?」
「喔喔,那个啊?那是骗你的。」
「什——」
「是说,全部都是骗你的。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只因为看不顺眼这种理由就杀人啊。虽说为了演得有说服力一点,我试着摆出了以前的面目就是了。」
她坏心眼地笑了笑。菲雅一脸愕然:
「你这——乳牛女!你到底想干嘛!」
「那么,我问你。你刚才是打算做什么?」
此叶维持着笑脸,但出口的话却强而有力。
「我今天做了什么——我刚说了,我看了你一整天。我一直在观察你,观察真正的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但是我不知道。白天的你,看起来真的就像个纯洁无瑕的小孩子一样。」
「谁…谁是小孩!诅咒你喔!」
「听我说完。再来就是刚才发生的事。入侵者来袭——你没有半点留情、迷惘,真的使劲全力攻击对手。虽然你加以否定,但在我看来就只是……你真的想杀了对方。」
「怎…!没那…回事……」
「就算你没有那种打算,但下意识却会变成那样,这也是个问题。然后我更不明白了。你的本性到底是哪一方?就算面对敌人,也会忍不住反射性显露杀意,这才是你吗?或者像白天那样悠哉笑着的才是你?因为我怎么也想不通,所以就想再一次以强硬的手段亲眼确认。所以刚才那个就是了。刚才那个就是你。」
「啊——」
明白此叶想表达的意思,菲雅愕然地低下头。
「和之前在顶楼时一样喔。因为你能辨识春亮,还保有某种程度的理性,所以应该比那次好得多了……但还是一样。还摆脱不掉哀号、战斗、力量及过去的自己。不晓得你何时又会重蹈覆辙,何时…又会再次袭击春亮。」
「那……那种事!我不会……绝对…不会再……」
「你心中是这么想的,我认同。这也是事实。但是,我很想确定你是否能够守住这份决心。决心并不等于现实。你们在浴室聊了什么,我大致听说了。你决心留在这里,这样很好,谁也不能干涉。但是,这也是——决心不等于现实!」
加重的语气一口气结束。
「刚才是那么说了,但今后敌人还会再来吧。就算今天不来,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来。到时候你能够保有你自己,守住你的决心吗?依我判断——」
她面向瘫坐在地的菲雅低语道。放弃她的此叶,静静地说:
「你守不住。你太危险了。」
「……!」
「要是今后敌人再度出现,我建议你别战斗。不,实在是不能让你出战。你受到名为过往的你的幻想所拥抱,将会新生无可挽回的诅咒吧。」
「你是叫我……别战斗……吗?」
菲雅俯视着落叶低语。无力地,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般。
「既无法战斗,也无法逃离……那么,我该如何是好?」
「不晓得,但随你高兴去做就好了。至少我会保护春亮,请你不必担心。」
此叶无情地说着,丢下大受打击的菲雅迈步而出。
立方体少女抬不起头。她低着头,一直——不住地颤抖。
在渺无人烟的树林里走着,此叶满脸疲惫地抬头看向月亮。
「我会不会有点太坏心了呢……唉唉~~」
明明没有人在看,她还是老套地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我知道的喔。结果因为春亮是个滥好人——所以保护那孩子的会是我吧。但是……也不能说得太白呀。因为她可是我的劲敌呢。」
正当她自言自语时,突然感觉到某种气息而停下脚步。紧张只有一瞬间。她叹了口气,假装没有察觉那股气息。
「……真是夜猫子呢。」
***
静悄悄地一把抓起黑色机器。碰触到那股冰冷的瞬间,恐惧出其不意窜上背脊。和敌人来袭时不同,也和得知自己正打算伤害不想伤害之人时不同,是另一种恐惧。紧握着机器,缩着肩膀忍耐。
犹疑过后,缓缓按下机器上的数字键。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如此心想着。
按完11个数字,最后按下最大的绿色按钮。颤抖的手指压了下去。
「……」
什么也没发生。真奇怪,做法应该是这样没错啊?白天兜着圈子请他教了自己。再一次,再试一次。还记得数字,再一次——
「我忘了说,要是没有接上电话线,电话就打不通喔。」
「……!」
自走廊暗处现身的少年,表情沉静地看着菲雅。
「你……醒着啊?」
「发生了那种事,怎么可能马上睡得着嘛。同样的问题我反问你。你那时候醒着吗?」
「……嗯。因为我在想,要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你……」
「所以你也听到了电话号码。班长她也记得,对于只花几天就学通日语的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吧。」
菲雅将电话子机放回充电器,低头沉默不语。春亮瞥了电话一眼。
「我知道你们跑出门,所以偷偷跟在后头。我都看到也听到了。此叶搞不好有察觉到吧。然后我就有不好的预感,趁着你还垂头丧气时,回到家拔掉了电话线。」
「……这样啊。」
「你想去找那些家伙吗?」
由静转为动,沉默转为话语。一切如反弹般转移。
「没错!我…我……太过危险了。那家伙是这么说的,我自己当然也知道——我终究是个杀人道具!那家伙叫我别战斗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晓得哪时候又会像在顶楼那时一样,发狂袭击你!可是,这么一来,我完全就只是个受庇护的存在……不,不对,比那还不如!我将只是个……把你卷进危险的存在!既然这样,干脆——!」
「开什么玩笑……!我哪时候说过讨厌或困扰之类的话?你难道不想待在这里吗?」
「当然想啊!可是不行!我会害你受伤!发狂后会伤人,不发狂也会伤人!这也当然,因为我就是为了伤人而被制作出来的道具啊!」
「谁说不行,别擅自决定……」
「别靠过来!」
菲雅抓出魔术方块,瞬间将其变成拟似自己的姿态。那是击退入侵者的长身大斧。
「——笨蛋!你拿出那个是打算做什么?」
春亮说着。菲雅眼神空洞地俯视那把刃器。
「啊啊……是啊。我就用这个,干脆地挥向自己脖子也好。或者是自己进去铁处女里面也不错。那家伙的提议里,应该也有包括这一项。」
「住手……你有点不对劲耶!」
春亮往前踏出一步,菲雅一惊,害怕似地挺出武器。
「不对劲的人是你!不管怎么想,把我丢掉才是正确的,别管我才是正确的。为什么?像我这种……不晓得何时会发狂的我……你不怕吗……?」
「——那当然,要是害怕的话,哪做得出这种事?」
「!」
以平常心靠近的春亮,一把抓住了菲雅的斧刃。当然是空手。
「凌迟之斧」是为了斩切人类的化成形态。将耳朵、鼻子、乳房切割下来,缓慢地将人类解体,一边享受着他们的痛苦惊叫,一边慢慢处死他们的处刑斧——因此这把刀刃正如同它的存在理由,现在也能将春亮的手指干脆地变成肉片——菲雅仅需上下微微晃动手腕。
「笨……笨蛋,你在做什么……!」
「你看,没什么好怕的吧?」
「把手放开!」
「要是希望我放开,就答应我别再做傻事,笨蛋!」
受到了莫名其妙的威胁。屈服于意义不明的魄力,菲雅畏缩地「呜」了一声。
仿佛看准了这个时机,春亮这才首次露出笑容。
「我在浴室时也说过了吧?你想留在这里也没关系,没必要在意其他的事。就只有这样。我并不害怕你,你也别去想说会给我添麻烦。」
「可…可是……」
「我会遭受危险,但实际上刚才不就轻松击退敌人了吗?就算你刚才不那么做,我想此叶八成也会做……对了,忘了告诉你,别惹那家伙生气。刚才我只有在远处看,但她要是变成那个模式,可不是闹着玩的。」
仿佛像是在说坏话似地,春亮一面鬼鬼祟祟地张望四周一面说道。一点也没错——菲雅总觉得能够理解——此时她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我…很碍手碍脚……」
「我才是碍手碍脚咧。」
「我什么也做不到。」
「你是为了能办到许多事,才来到这里的吧?扫地洗衣煮饭,还有一般常识,还有很多等着你学呢。半途而废会害我心里留下疙瘩。你要是不想碍手碍脚,就更用功一点!」
虽说并非完全接受他的说法,但她已放弃使尽手段逃离这里的想法了。
原因在于春亮实在太笨了。为了逃出这里,必须花上他一根手指当运费,实在太贵了,她实在付不起。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逃了。所以把手拿开……」
「真的吗?」
「真的。」
春亮把手移开后,菲雅松了口气,将武器变回玩具。但此时她却看到春亮却若无其事地将手藏到背后。
「拿出来!」
手硬是被抓出。他的手指正微微流血。
「喔喔,没什么大不了的啦,完全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小心!一点也不痛,要不是眼睛看到,不然我还真没有察觉。唉呀,我都没发现呢~~一点都没发现喔!」
骗人的技术真差。是他握着斧头时不小心伤到的吧。就算菲雅分毫不动,但他的手只要稍微晃动几公厘就受了这种程度的伤。
(真是呆子…这家伙……)
特别让她觉得最笨的,并不是受伤一事,而是他想要隐瞒。表情一丁点也没变,也没发出丝毫呻吟,仅仅笑着想要隐瞒。为什么?
(是为了我…吗…我害他负伤,为了不让我耿耿于怀…为了让使我因悲鸣发狂……)
受这点程度的伤所发出的悲鸣,造成发狂的危险性很低。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他还是藏了起来。菲雅察觉胸中涌上一阵温暖的疼痛。因此——
「这是我自己糊涂所造成的,你不必介意……啊,喂!」
含住手指,试着舔舐伤口。并不是因为渴求鲜血这种疯狂的理由,她毫无来由地就是想这么做,只是想疼惜他的伤口。
柔软的舌头与嘴唇包覆着他的肉。倾听吸吮的唾液声,就只是一味舔舐。她感觉到他的肉在口中抽搐了一下。为了使他安心,舌头更进一步动作。
「嗯……这样子……感觉如何……?」
「唔,啊……嗯嗯。谢谢——再来只要拿OK绷包扎就好了吧!呃——」
「我知道。我不会打电话,哪里也不会去。」
「是……是吗。那就好。那去睡觉吧!」
不知为何,面红耳赤的春亮看似急躁地走进起居室。他喀答叩咚地在放急救箱的架子上东翻西找。菲雅在那之后好一阵子,也眺望着他在手指缠上OK绷的身影。
同时一面回想着舌头上他不道德的味道——以及那手指的温度。
然后。
只有今天。就只有今天。
还有许许多多的不安。自己可以留在这里吗?自己该做些什么?
没有能够让自己完全接受的答案。要是太深入思考,感觉就好像快被压垮似的。
老实说,很可怕。所以就只有今天。
想要依靠着什么入眠。
想以全身去体会那个残留在舌头上的温度——
「唔嗯……啊?」
「啧。醒了吗。」
「…………!菲雅!你干嘛钻进别人的被窝里——唔嘎!」
开始吵闹起来了,于是用手堵住他的嘴。
「啰嗦,闭嘴,诅咒你喔,呆子!听好了,这是……这是…对,是为了保护你!可别会错意了!是唯独今天的紧急方针!以防万一,对方觉得我们以为她们今天不会再来,可能会出其不意再次出现!」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所以说,就是那个……要是敌人出现……要是我埋伏在被窝里,她们一定很惊讶!」
「那是一定会吓一跳……是说,我才吓一跳咧!」
「啰…啰嗦!我也不愿意,但可不能只交给那个陈腐的乳牛女,没办法才只好出此下策——事情就是这样,你快睡!哼!」
之后菲雅拒绝一切对话,背对着春亮缩成一团。「唉~」对着她的银发无奈地叹了口气,春亮的内心也忐忑不安。
「真没办法……只有今天喔。」
于是他翻了个身。菲雅知道他和自己背对着背。
律动传递了过来。怦通。怦通。
不晓得自己的心跳是否也传递了过去?一想到此,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安心。
因为睡得很难受,于是乎他突然睁眼。不知为何,菲雅正紧抓着他的胸前熟睡。
(呜……事态恶化了……)
想要拉开她,却拔不下来。辛苦了一阵子后——
「唔……呣~~」
奇怪的梦话。低下视线。
他所看到的,是眼角残留着泪痕的脸。就像是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母亲,拼死缠抱着不放,并且打从心里害怕再次走散似的——那样混杂着希望与不安的表情。
(唉唉……)
春亮以指尖轻抚她的银发。有着柔软的触感。
嗯唔——菲雅喉咙发出呻吟,稍微加强了手臂的力道。
春亮无言地苦笑——放弃解开这个枷锁。
真正无力、什么也办不到的普通人。以及——
至少能成为抱枕的替代品的普通人。
哪一种比较好,答案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