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我穿越观众席来到舞台前,视野顿时开阔无比。
这一瞬间,司仪的声音、巨大的欢呼声,以及穷追不舍的记者们脚步声及大嚷声,似乎全传不进我耳里。
比我早一步抵达台下的沙树学姐抬起头来,露出微笑。
她的笑容,献给从朱鹭子学姐和美园学姐中间出列的女子。
此时我的心,犹如被核爆炸成一片光秃秃的荒野般平静无波,我对自己不惊讶这点一点都不惊讶。
因为我知道。
我早就知道比赛结果了。
所以——喂,搞什么飞机啊?整人吗?
我愣愣地杵在原地仰望舞台,而对方也看到我了。
「啊,日影!」
第四十二届白树台小姐——牧村日向笑盈盈地挥挥手。
「我不小心赢了耶,啊哈哈。」
我吓得三魂七魄几乎跑光光——简单说就是我说不惊讶是骗人的其实我吓到翻过来又翻过去又翻过来又翻过去结果又翻回来——所以后面的事情几乎全忘了。
沙树学姐登上舞台,媒体记者们从后面踩着我逼近舞台边,对沙树学姐问了一大堆下流的问题。沙树学姐对他们视若无睹,埋头狂亲我家老姐日向,逼得傻眼的司仪催促她赶快为优胜者戴上白树台小姐后冠。
然而,沙树学姐为老姐戴上的并非后冠——
而是棒球帽。
我想,现场应该响起一阵惊呼吧?几名媒体记者想必惊讶得连相机都掉下来了吧?沙树学姐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份引起一连串骚动的体育报,让我们比对报纸上的双人合影,与眼前的双人合影。
比对之下,任何人皆一目了然。
「这位是我的交往对象,牧村日向。」
沙树学姐若无其事说道。
「她是模特儿,也是去年的校园美女冠军,各位演艺线的媒体记者应该都认识她。」
记者们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只是拚命狂按快门。大概是羞耻得说不出话吧,毕竟没有人认出照片中的人是个女的。
为什么?
当然是拜变装所赐,而且化妆师恐怕就是沙树学姐。她利用那项使我变身为老姐的魔法化妆技术,将老姐变成我。
难怪美园学姐跟其他话剧社成员,都怀疑我就是相片中那个男人。
因此,我以自己当诱饵支开记者的计划必定会成功,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就是相片中那个男人。
「因为我跟日向实在过于相爱,担心两个女生也能把肚子弄大,所以才会去妇产科检查——」
「沙树!我说啊,不是每个人都听得惯你这种玩笑,小心记者真的写成报导喔?」
「我对日向是认真的啊。」
「我就说别说这种话嘛!说到底,这儿可是选美大赛会场,不是你的记者会呀。别给大家添麻烦了,我们回去吧。」
语毕,老姐在沙树学姐耳上一吻。
媒体顿时一阵哗然。
「喂、喂!」
「等一下,难得你们两个都在!」
「多说几句话吧!」
「你们是女同志吗?」
「你们真的在交往?」
「能不能谈谈房事?」
老姐笑着挥手,正想牵着沙树学姐退至舞台后方,不料记者却-个接一个爬上台,逼近沙树学姐。「不要闹了!」「闹够了没!」「滚开!」观众们愤怒大吼,而我也很生气——对沙树学姐生气。明知会有这种后果,为什么还偏偏出来抛头露面?难道你不怕自己的任性会毁了选美大赛吗?
美园学姐和朱鹭子学姐挥手大喊,希望能控制场面;其他选美参赛者零星四散;可恶的记者们陆续上台逼向沙树学姐和老姐,两人正想从舞台左侧阶梯逃走,老姐的肩膀却被记者一把抓住。
老姐的身体在舞台边摇摇晃晃、失去平衡,沙树学姐赶紧用左臂搂住老姐倾斜的身躯。
观众席的怒吼转变为哀号,两人挣扎着摔落地面,卷起一片尘埃。台上的麦克风架被震得左右摇晃。
「沙树大人!」
「沙树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学生们踢倒铁椅,朝舞台一拥而上。朱鹭子学姐推开呆若木鸡的媒体们,跳下操场,冲向倒在地上的两人。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美园学姐也猛然回神,抢走司仪的麦克风,呼吁全场观众:
『请大家冷静,不要站起来.切勿靠近舞台边!』
老姐率先起身,痛苦地皱着一张脸。
「……呜、呜……」
沙树学姐在老姐胳膊下呻吟。
「痛痛痛痛痛痛……」
「沙树?你没事吧,沙树?」老姐抱起沙树学姐,向身旁的朱鹭子学姐请求道:「请帮忙叫救护车!」
沙树学姐被担架抬走后,工作人员将其他参赛者带向后台,此时观众席再度发出呐喊。这回不是乱七八糟的谩骂,而是整齐划一的愤怒意志。
滚回去!
滚回去!
滚回去!
声音扑向舞台边与挤在台下的媒体记者,仿佛逐渐逼近的巨大脚步声般越来越响亮。记者与摄影师尴尬地垂下眼,缩起脖子与身子,朝会场外落荒而逃。
*
这场媒体骚动的影片被完整上传到网路,大家猛烈批判媒体记者,同时月岛沙树的性向疑云也越演越烈,甚至有许多老粉丝表达「早就知道了」、「居然是真的,太好了」之类的奇妙护航言论——的样子。
但是那些都是后话,而且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很累,也很混乱。我希望有人告诉我,这几天来四处奔波、碰了一鼻子灰的意义是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才是最该负责的人?就这样结束,真的好吗?
*
弦乐社所演奏的悠扬短曲,透过校内广播流泻而出。从学生会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天空已染上深蓝色,西边只看得见一些尚未熄灭的火堆。阿薰在广播中说道:「第一天的御白穗祭在此宣告结束。各位辛苦了,请在七点前将中期财务报告统整完毕,送到园执室。此外,营火晚会的土风舞将在大操场举行……」
学生会办公室灯火灭尽,变得空荡荡。会长跟美园学姐为了收拾选美大赛会场的残局,正四处向人低头赔罪;尽管校方没有过失,但既然叫了救护车,势必要向各单位提出详细而诚恳的解释。
桐香在会计室被堆积如山的文件包围,埋头敲打键盘。第一天的节目收支报告即将送来,对身为园执会计并肩负监督大任的桐香来说,这将是最忙碌的时期。
因此,我决心不打扰她.将追加的文件搁在边桌便打算离开,不料桐香却唤住我。
「你有事要说吧……关于案子的事。」
「啊——嗯……」
我支吾其词。一想起此事非说不可,心情就变得沉重许多,另一方面也期待桐香能在此为我解开心中的谜团。
「医院打电话过来,沙树学姐果然受伤了。」
「右上臂骨折——对吧?」
我睁大双眼,凝视着桐香的椅背。
「为……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为什么桐香连学姐的伤势都知情?她先接到电话?可是沙树学姐说我是她第一个联络的人。因为发生意外时她在场?不,桐香当时并不在操场上,而且即使她目睹整个过程,也不可能如此清楚伤势。
「为什么?因为这不是意外。」
桐香呢喃着将椅子转回来,她面对着我,脖子上的臂章已转向「侦探」那一面。
「……不是……意外?」
「没错。」
她将即将崩塌的文件山整理好,垂下眼来。
「这件案子引发的意外只有一件……其实本来只是很单纯的案子,却被那唯一的意外复杂化了。」
意外只有一件?沙树学姐的伤不是意外?这是什么意思?
我正欲发问,背后却传来小小的敲门声。桐香起身用力推开我的胸口,走到学生会办公室。她指指大门示意我快点开门,于是我上前应门。
「啊!」
大门一开,站在走廊上的娇小人影倏地往后一退。是弥生同学。她穿着制服、扎起头发,看起来比穿戏服时更加娇小孱弱。
「今、今天……非常谢谢你。」
弥生同学深深一鞠躬。
「不,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我不禁鞠躬回礼。
「会计同学打电话叫我过来……」
弥生同学越过我的肩头,悄悄窥向办公室内。桐香打开学生会办公室的电灯,弥生同学不由得眯起眼睛。我带着弥生同学入内。
是桐香叫她来的?这么说来——
案子要结束了吗?
「你的委托已经达成,我是叫你来听报告的。」
桐香坐在沙发上,说话态度毫无服务精神可言。会客桌上杂乱地堆积着从全校收集而来的报告书与问卷调查表,令人看了就累。
经我提醒,弥生同学才在桐香对面坐下。桐香从口袋中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那是折了好几折的再生纸与活页纸。弥生同学吓得倒抽一口气,浑身僵直。桐香手中的,正是引发一连串事端的恐吓信。
「三个恐吓者都抓到了。我比对笔迹,寄邮件骗她们抽中入场资格,交给风纪委员处理了。」
「处理」一词,桐香似乎说得很别扭。
「三个人都是三年级生,从以前就是月岛学姐的粉丝,每次只要茱丽叶人选出炉,她们就会做这种事。割毁课桌啦……丢掉别人的室内鞋啦,这类的勾当,她们也招认了。她们并不是共犯,只是凑巧而已。」
侦探的话语宛如油滴般滑过我的意识表层,弥生同学坐立难安地在沙发上挪动身子。
「这……这样呀。那么,她们并非只针对我一个人啰?」
桐香点点头。
「在枫花学姐的威胁之下,她们应该不敢再犯;不过如果你想找她们谈判,我可以把她们的名字告诉你。」
弥生同学猛力摇头。我想也是,毕竟对她们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也没必要招惹她们。
「还有,布景露台崩塌那件事是意外。」
弥生同学眨眨眼,而我也注视着面无表情的桐香。
刚才桐香说过,这件案子只发生一起意外。
「那是—意外?」
「我问过负责修理的美术社社员,他说只是单纯木材老化折损而已。那组布景已经使用十年以上了吧?」
这样啊,原来是意外啊。
弥生同学大大吐出一口气,我真担心她会不会直接瘫在沙发上。也难怪她有这种反应,毕竟如果当时的崩塌是蓄意害人,最后很有可能闹出人命。
「这样……啊。那么,只是我们单纯管理不善?」
「话剧社的男社员都退社了,你们现在也没有专业的布景负责人吧?」
面对桐香的指责,弥生同学面色苍白地点点头。
「我们试探性地拜托戏剧社的人好几次……可是都被拒绝了。其实他们也没义务帮我们,毕竟是我们害他们退社的。」
「啊……」
现场那名「被话剧社赶出去的男人」所说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我不是说了吗?』
——『活该。』
我不是说了,少了我们只会增加你们自己的麻烦吗?活该。
我轻叹一口气。每个人都有憎恨别人的权利。
「你的委托就此达成。同意吗?」面对桐香的问题,弥生同学点头同意,站起身来。
然而,她却伫立在沙发和桌子中间一动也不动。我摸索着飘浮于两名少女间的无形言语。案子根本还没有结束;虽然我脑袋昏昏沉沉,对情况一点头绪也没有,可是我明白事情还没有解决。桐香方才说「意外只有一件」,那么白天沙树学姐为什么会在选美会场受伤?是某人故意把她推下去的吗?遗失的空气枪呢?说到底,沙树学姐这阵子的奇妙举动究竟是怎么回事?
弥生同学朝我们点头致意,正要走向大门,却又骤然驻足。这阵沉默,仿佛有好几小时那么漫长。
窗外传来奥克拉荷马舞(Oklahoma Mixer)那令人烦躁的活泼风琴声。
「……月岛学姐打电话回来了吗?」弥生同学低语道。我暗吃一惊。
「她没有联络话剧社的人吗?」
「是的。」
怎么可能?她应该先联络话剧社才对啊。
「我姐陪学姐去医院,她刚才打电话来了。幸好沙树学姐的伤势——」
「是右臂吧?我猜是脱臼,或是骨头裂开。」
我屏住气息凝视弥生同学哀伤的脸庞,接着回头望向桐香。不知不觉中,侦探也从沙发上起身。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桐香问。
这两人到底在谈什么?我暗忖。弥生同学垂下眼。
「……刚刚才发现的。我在收拾舞台、整理手枪时,突然想起:既然少了一把枪,为什么月岛学姐不找其他枪替代呢?」
桐香微微移开视线,喃喃道:
「因为没办法用。」
「是的。可是,我真不敢相信。演出时,我完全没察觉不对劲;学姐看起来一点异样也没有。」
弥生同学颤声说道。
「我看了录下来的影片,她的右臂确实完全没动,却演得相当自然,所以没有人发现。」
「你们在说什么?」
我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定。桐香面无表情答道:
「月岛学姐骨折了,所以右臂完全不能动。她没办法使用双枪。」
我咽下唾液,耳后响起无力的声响。只有我被远远隔离于真相之外。
「……可是,她不是刚刚受伤的吗?那时已经演完了耶。」
桐香轻叹一口气。
「日影,你听好。她并不是刚刚受伤的;月岛学姐为了误导你们,找你姐合演了一出戏。」
我哑口无言。
那不是意外,老姐是抱着沙树学姐故意从台上摔下来的——桐香是这个意思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为了隐瞒受伤的事实,为了不让大家知道她真正的受伤时间。」
我循着桐香犀利的视线望去,只见弥生同学紧抱着自己伫立在原地。我不忍心看下去,只好望向桐香。
我心中的所有拼图,终于拼在一起了。
当时那件事就发生在我面前。弥生同学伴随着布景露台崩塌,从数公尺高摔下来——
然后沙树学姐接住她,往地上一摔。
真令我不寒而栗。她的右臂在那时裂开了?但是,她却若无其事地起身,率先将弥生同学带至保健室。真令人不敢相信。不,现在想想,那份平静反倒很不自然;承载着一个人的体重由背部着地,一般来说应该会痛吧?照此看来,沙树学姐在意外发生后便下定决心,要靠着演技瞒过所有人。
如此惊人的演技,我只能叹息以对。
「月岛学姐去医院是为了治疗手臂。你的姐姐陪她去看医生——不,她八成是去和她讨论今天这场戏的。如果不事先掌握伤势,就无法拟出能瞒过所有人的计划。」
妇产科只是媒体随便乱猜——不,应该说他们比起报新闻更爱报丑闻,于是才捏造这番谎言。事实上,她们很可能只是经过妇产科而已。
不过,沙树学姐无法对大众说出实情。
「她自己藏起一把枪,改变武打动作。公演结束后,再把媒体引到选美大赛会场,演出那场闹剧。」
「为什么非得引媒体到选美会场不可?」
我还没有原谅把园游会主要活动之一搞砸的沙树学姐。桐香的脸蒙上一层阴霾。
「这点得问沙树学姐才能知道。」
「……我想也是。」
「不过,我猜她也只能去那里。」
「什么?」我烦躁地问道。
「因为那里是聚集学生目光跟摄影机镜头的地方。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假装被媒体害得受伤并藉机摆脱他们,选美大赛会场正是最佳地点……月岛学姐应该也完全没料到上医院会被写成八卦丑闻,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她只能出此下策。」
我叹口气,拳头用力挤压大腿,把心中的疙瘩压碎。
她只能出此下策。其实只要在报导刊出时公开真相,也不至于发生后续一连串风波,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因为——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弥生同学无力地低语。
「为什么?为何要如此隐瞒自己的伤势?她就这么不想要中止公演吗?」桐香摇摇头。
「其中的理由,你应该心里有数。万一其他人知道学姐为了保护你而受伤,势必会怪罪于你,而你也会非常自责。更重要的是——」
弥生同学肩膀颤颤巍巍,桐香的话语,刺进她的胸口。
「你将无法在罗密欧面前扮演茱丽叶。」
假如她知道真相,她在舞台上的面具将被剥除,变回担心学姐安危的平凡少女。
「那还用说吗!」
弥生同学语气满怀哀伤。
「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傻傻地抱着学姐,拉着她的手跳舞……」
她泣不成声,双手掩面蹲下身去。
正是因为不想听她说出这样的话、不想看她露出这种表情,月岛学姐才会一再说谎吧。不过,一切的努力都成了泡影。
我明白弥生同学的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一方面后悔知道真相,一方面又害怕自己盲目无知地活下去。这种煎熬,我也曾体会过,这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痛。
但是,事情还不能结束。委托确实完成了,但那是桐香的一千五百圆侦探费的部分。
我必须执行自己剩余的五百圆工作。不管她想不想要。
我将手插进口袋,感受智慧型手机的冷硬触感。
只要能帮助她站起来,做什么都好,就算不是勇气、希望之类的闪亮宝物也无所谓。
「明天好像还要继续公演喔。」
话音刚落,弥生同学倏地抬起哭肿的脸、睁大湿润的双眼。
「……咦?」
「我姐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说沙树学姐明天还想演。」
「她、她在胡说什么呀?」弥生同学差点泣不成声。「不是骨折了吗?怎么可能演——」
「既然今天能演,明天也能演。」
「请、请你别说蠢话了!绝不能让她勉强自己!」
「演吧,大家都很期待呢。」
「办不到,我办不到。」
弥生同学频频摇头。
「我该拿什么脸出来演戏?都是因为我,学姐才会、才会——」
「请你若无其事地演下去。」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泪水婆娑。
「为了不让沙树学姐的努力白费,请你假装被骗,演一场吧。很简单啊,反正大家都已经知道她受伤,你可以尽量担心她了。跟沙树学姐演来骗你的戏比起来,这只是小事一桩啦。」
「我办不到的。」
弥生同学忍不住背对我。
「反正学生会的人只在意园游会的评价,所以才能说得这么轻松。要演,请你找其他演员演吧,希美、真梨香、小瞳、杏子,她们全都能演茱丽叶,而且每个人都很想演,少了我根本没差——」
「沙树学姐想跟你一起演喔。不然,她干么为你付出这么多呢?」
「她、她、她根本对每个人都一样好!」
她颤声说着,背影也不住颤抖。
「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选我跟她演对手戏。」
「你不知道吗?」
弥生同学越过肩头.向我投以湿润的目光。
她大概不知道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不,我想连沙树学姐自己也不清楚,毕竟这种事并非道理说得清,端看双方之间能不能心灵相通。
「的确,对沙树学姐来说,每个女孩子都是公主,而且她也见人就喊公主。可是,你没注意到吗?只有一个人,她直呼她的名字。」
弥生同学的背部不再颤抖,嘴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她的右手抚着胸口,仿佛正在摸索记忆。
「那个人就是你。对沙树学姐而言,你不只是一个公主.而是更特别、更珍贵的——」
此时,我失去言语。
我本来想随便编一个甜得要死的昵称,为话题做个总结,可是我忽然想起:其实我根本不必这么做,因为沙树学姐早已说出那个无比贴切、无比帅气的称号。
——『我的茱丽叶。』
我这个无聊的学生会书记,绝不可能想出能胜过它的草莓呢喃。
弥生同学向我和桐香一鞠躬,接着低头往后一退(大概是不想让我们看见表情吧),走出学生会办公室。我回到沙发吁了口气,桐香白了我一眼。
「……干么啦。」
「你又鬼扯了?」
我耸耸肩。虽然我对自己的推测颇有信心,但不能否定确实有鬼扯的成分,因为沙树学姐直呼名字的对象不只弥生同学一人。据我所知,还有另一个人。
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尽管我差点放弃思考,但我仍然思考半晌,老实回答。
「其实,说不定学姐另有理由。」
桐香坐在我身旁,着手整理会客桌的卖料。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但总之我继续往下说。
「或许,学姐只是纯粹以选角的眼光看中弥生同学。因为,那个人平常畏畏缩缩,可是在台上却很耀眼耶。我看过彩排,如果每年水准都这么高,那也难怪门票一票难求。真的是……唉,可惜我没看到最后,好想看喔。」
今天一整天为了话剧社的事四处奔波,别说没时间逛摊位,连庆典的气氛都感受不到。没办法,这是干部的分内工作,但我还是有点惆怅。
此时,桐香停下手边工作,朝我微微一瞥。
「……是吗?既然你这么想看……」
很难得地,她竟然说得如此不干不脆。
「我……好像也有点想看。」
「好啊,如果明天演得成,你不妨去看看吧。假如会计工作做不完,我可以代替你做。」
我抱着轻松的心情说出口,结果引来大灾难。桐香突然气炸了。她涨红着脸站起来,桌上几叠文件被她震得散落在地。
「『不妨去看看』?」
我一边害怕桐香的杀气,一边拾起文件。
「你、你干么生气啊。」
「约定!你、你忘了吗?」
「……约定?」
此言一出,桐香倏地把我推开,走向会计室。
「日影你这猪头!今明两天,你就一个人孤单地待在学生会办公室吧!」
她握着门把回头撂下狠话,接着甩门走进会计室。正如她所言,我马上就变成学生会办公室的孤单老人了。
那丫头干么生气?约定?说到底,犯不着她说,今年是我的第一个御白穗祭,所以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才好,搞不好会一直待在——
「……啊——」
想起来了。对喔,我跟她约好了。前一阵子,记得是为园游会执行委员长选举拟定对策的时候.我听桐香说自己从未在园游会时走出学生会办公室,一时起了恻隐之心,才会鸡婆跟她定下约定。
我们一起逛今年的园游会吧——
我战战兢兢走向会计室,本来想敲门,但还是作罢。总之先对着门的另一侧道歉吧。
「呃,桐香,抱歉,我忘了=」
她没有回话。我似乎听见椅子的嘎吱声。
「一起去看话剧社公演吧。我会写好两张观赏意愿调查表的。」
还是没有反应。我垂下肩膀。难怪她会生气,明明是我提议的,却又自己忘了。
正想返回书记席时,会计室的门猛然开启。桐香忿忿地大步走过来,将一叠文件塞给我。
「一半的会计传票给你检查!如果今天没做完,明天我们两个都别想逛了!」
我忍着不扬起嘴角,朝桐香点点头,然后冲到书记席打开笔电。传票山高达三公分,尽管令人绝望,我的手和心情却很轻盈。
然而,工作进行到即将见底时,园执的会计负责人却陆续送件增加分量,转眼间膨胀成着手工作前的一倍。窗外的土风舞音乐转变为水舞,我不禁诅咒全世界的井水都溢出来,把大家淹死。
*
晚上八点,会长跟美园学姐回到学生会办公室。此时桐香正逼我重新检查传票,我只好含泪再来一次。
「我们回来了!」
不知怎的,美园学姐还穿着选美时那套轻飘飘的衣裳。会长跟朱鹭子学姐也从她背后现身,而她们俩早就换回制服。
「我们四处打通关节,老师们很好打发,但警方实在有点难对付呀。电视台跟地方报社好像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
「辛苦学姐了……你怎么还穿着那套?」
我本以为她会说「穿着可爱的衣服道歉比较有效」,不料美园学姐却红着脸答道:
「因为,因为!日向学姐可是称赞了这套衣服呢!而且还站在我旁边!啊,真想不到日向学姐会参赛!毕竟日向学姐很关心弟弟,所以我知道她会来园游会,但没想到……我在比赛时觉得浑身飘飘欲仙,连自己说了什么都记不清……」
「竹内同学滔滔不绝地大谈牧村姐弟有多么了不起,观众们听得都傻眼了。」
朱鹭子学姐无奈地说道。她这样居然还能拿到第三名。
「嗯,她确实……很不简单。」朱鹭子学姐望向远方。「难怪竹内同学跟月岛同学如此为她着迷。」
「……她是什么样的人?」
连桐香似乎都对老姐产生兴趣,从传票上抬眼问道。美园学姐间不容发地兴奋大嚷:「她是天使!是女神丨」但桐香置若罔闻,用眼神催促朱鹭子学姐回答。
「什么样的人……嗯……有点难解释,不过——」
朱鹭子学姐朝我一瞥。
「她真的很像牧村的姐姐。光看她一眼就会有这种感觉,若是听她说话,就会更加深这种印象。」
「喔?」
桐香上下打量我。真的那么像吗?外表是有那么一点像啦,但是气质、想法跟举止都恰巧相反吧。
「难怪朱鹭子跟美园会输。」桐香喃喃道。
「是啊。我简直一点胜算也没有。无论其他人做了什么,观众的视线都会自然而然聚集在她身上。」
朱鹭子学姐干脆地认输。呃,可是……
「呃,虽然老姐是模特儿,可是我实在不认为她这个半途闯入的人能打败朱鹭子学姐跟美园学姐。」
她们俩都是校内超有名的人,或许有什么破绽吧?
「日影学弟,你、你的意思是!」
美园学姐朝我逼近。
「你的意思是我比日向学姐有魅力吗?是这样吧,你的意思是这样吧丨」
「等、学姐我好痛苦、胸部、不要挤、过来!」
「啊,我好开心可是心情又好复杂,光是与全世界最美的女性相比就已是不知天高地厚,可是日影学弟这样称赞我,我真是感动得胸口快承受不住了!」
「已经承受不住啦!」我的脸快承受不住了!
「美园,住手!放开他!」
「竹内同学,别闹了!」
桐香和朱鹭子学姐合力架开美园学姐。我缺氧得差点见阎王……
此时,难得一直缄默不语的会长,神色肃穆地说道:
「这回的选美大赛结果,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公平。为了务求活动公平,势必得修正规则。」
「……嗯,嗯。要修改什么规则呢?」
「把泳装租给一般参赛者。」
「你只是想看泳装而已吧!」
瞧她一脸认真,我还以为要说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呢,这个人真是的!
「我也想看日向学姐穿泳装!」
美园学姐也眼睛充血地赞同道。一提起老姐,学姐的欲望简直比会长还旺盛。
「啊!其实只要让日影学弟扮成女生穿泳装就好了呀。」
「拜托你快把那件事忘了吧!」
之后,会长对我和桐香亮出泳装秀的影片,弄得朱鹭子学姐手足无措。此时,阿薰打开大门进入。
「各位辛苦了!为什么大家都在学生会办公室呢?土风舞时间结束啰……啊,是姐姐的选美影片!我也想看,不如大伙儿一边看一边开检讨会吧,我带来许多小吃摊剩余的食物喔。」
接着,其他执行委员们也大举涌入学生会办公室,大伙儿吃着过堂学长亲手做的相扑火锅(听说完全卖不出去),一边看影片。会长明明不是参赛者,却穿着泳装上台帮朱鹭子学姐演讲造势。一问之下,原来许多人把票投给会长(结果成了废票),票源分散,难怪老姐会获胜。
*
翌日,桐香以「检查话剧社的库存使用状况」为由,得到《罗密欧与茱丽叶》早场公演的第一排贵宾席两张门票。这就叫做假公济私。
即使早已知道沙树学姐受伤,但是假如不仔细看,其实看不出她几乎没动右臂。此外,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对手戏在第二天有些微更动,多了好几个看起来右臂完好如初的动作。罗密欧在舞会上踏着舞步高举茱丽叶数次,而在墓园的场景.无论怎么看,罗密欧都双手抱起了假死状态的茱丽叶。我想,八成是弥生同学瞒着观众的目光自己撑起身子,沙树学姐再假装是用右臂支撑着她吧。
我不禁深深觉得:真的好厉害。
前一天发生那么多事,沙树学姐、弥生同学和其他演员却完美地戴上面具,将角色扮演得活灵活现,带给我们观众梦想。
然而,我真没想到桐香会哭。一对爱侣抱在一起共赴黄泉时,身旁的她顿时泪如雨下;我担心地想端详她的脸。她却连打我的手好几下。毕竟她喜欢绘本,想必也很容易对戏剧投注情感吧。
「……明年再来看吧。」
我在谢幕的如雷掌声中悄悄说道。桐香八成会答应,但我也不敢打包票;因为,我也早已泪眼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