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船」和「蒙面讨债人」一样，都是国中生之间口耳相传的都市传说。一位世界级的资本家乘着一艘飞行船，在空中过着优雅的生活。阿耶刚才不经意提到的「蜡烛」，则是一种为了召唤飞行船而设计的应用程式，用来点亮某种特殊信号灯。据说，只要孤独的人或怀抱烦恼的人对天空高举「蜡烛」，飞行船就会过来接走他。有人说，被飞行船接走的人会被带到云上的乐园，也有人说会被迫接受大脑改造才送回地面，成为征服世界的一颗卒子……由于众说纷纭，不同派别甚至在网路上展开激烈辩论。



住在镇目町时，孩子们之间总会定期交换「UFO目击情报」。听了阿耶的话，八田终于明白，当时的UFO指的应该就是这飞行船。顺带一提，八田率领的探险队当然也曾试图捕捉UFO的行踪。只是当时既不知道UFO会循周期移动，也不懂任何召唤UFO的方法，盲目尝试的结果自然是徒劳无功。



阿耶这次打算参加的「任务」内容是潜入UFO——也就是飞行船，并拍下那位谜样资本家的照片。



换句话说，这是一种与现实连结的玩家参加型游戏。除了阿耶让八田看的树洞酒馆之外，《jungle》里还有好几处这种委托任务的「店家」。只要达成任务就能得到累积点数或换取道具的奖励。相较于只能在手机里玩的jcube，这个游戏里大多数「任务」的过关条件，都必须在现实世界中达成。



「这栋大楼……」



将手伸进立体投影荧幕，八田指着卫星地图上的一点，手指和荧幕的光芒重叠，仿佛也被染成蓝色。



「没想到它还在啊。如果是这栋大楼的话，可以从外部逃生梯爬到顶楼。」



「这是几层楼的建筑？」



「没记错的话……十楼吧。」



「这么说来，顶楼大概在高度三、四十公尺的地方罗。」



对照地图上八田指示场所的飞行船预测高度，阿耶点点头。



「嗯，这里很好。刚好可以站在飞行船底部下方。不愧是美咲，真可靠的！」



「我、我知道了啦，你别靠过来！不准摸我！」



见阿耶正想跳起来抱住自己，八田赶紧一个弯腰闪躲。两人大呼小叫地绕着伏见跑来跑去。



「既然已决定目的地，那就出发吧。」



伏见一脸冷淡地走出圈外，失去中心点的两人差点跌倒。



「你不要擅自决定！」



一边抱怨，阿耶一边小跑步跟上伏见。八田也单脚踩上踏板，另一只脚朝地面一蹬，追过阿耶和伏见，领着他们说：「往这边走。」不管是阿耶也好，伏见也好，八田可不想让对这片土地不熟的人带路。



率领探险队队员，骑着儿童自行车在镇目町上奔驰，已是六年前的事了——睽违六年回到这里，现在已经改骑大人骑的自行车，一起冒险的也不再是当时的朋友了。



握着手把的右手手指一阵麻痒，或许是回忆起改造大脑再被放回地面的都市传说之故，刚才触摸立体投影荧幕蓝光的手指，仿佛已被置换为来自宇宙的异种物质，没来由的麻痒。



展开一种新游戏的感觉令人飘飘欲仙。



伏见猿比古与大贝阿耶。这两人都是八田至今从没交往过的朋友类型，有点……不，应该说两人都相当怪，不过，似乎也都很聪明。



自己从经验中获得的知识，竟能用来和这样的两人合作，真是令人兴奋的体验。至今亲眼所见的世界，似乎就要被牵引至另一个方向。



已经六年没爬上这栋大楼了。尽管墙上突出的店家招牌和贴在窗玻璃上的海报都已陈旧，大楼本身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对八田来说，六年占去人生一半的光阴，但对历史悠久的城镇来说，这段时间或许不算什么。



镇目町称不上治安良好。车站前的设备虽然翻新过，也多了不少五光十色的购物商场。可是，只要一弯进巷弄里，至今仍有犯罪组织或不良少年纠众聚集。这些组织之间的争斗从以前到现在从没消失过。



由于这里没有足够的自然环境供孩子们玩乐，住在镇目町上的孩子们，向来擅长从城镇里创造属于自己的游乐场。比方说，这栋大楼的楼顶就是其一。



「听说以前有黑道在这栋大楼里租办公室喔，好像也在这里和警察发生枪战过。你们看这楼梯扶手凹陷的地方，是不是很像被子弹射中的痕迹？」



八田一边耍帅地说着，一边率先踏上屋外逃生梯。还以为这话能吓着他们，跟着走上来的两人却显得不以为意。



「你们跑来这种地方，没被家人骂的吗？」



「当然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啊。我从小就常被我妈脱了裤子打屁股。不过，既然生为男人，就算会被父母教训，也不能不去探险吧？」



「是喔，男生都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啊，你说对吧？伏见。」



回过头寻求同意，却看见走在最后的伏见正停下脚步，朝楼梯下方看。因为他露出狐疑的表情，还做出侧耳倾听的动作，八田也跟着做出一样的动作问：「你在听什么？」可是，隐约听见的只有大马路上的汽车噪音。



「网路上有个传说。」



伏见视线依然盯着下方，这么说了起来。虽不明白他为何怱然开了这个话题，八田和阿耶都被伏见平静的语气吸引，专注聆听。



「有个从大楼屋顶跳楼自杀的女人，变成鬼魂之后的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再次爬上楼顶，重新往下跳。可是，这次女人的鬼魂还是以为自己没死，于是发出『死不了、死不了』的咒怨，一次又一次地跳楼。过了不久，那栋大楼被封锁了。封锁的原因是，每当有人沿菩逃生梯往上爬时，总会听见多了一个脚步声……



伏见的声音带着令人不舒服的湿黏感。风吹过来，把手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就是这件事。」



伏见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天气。等等，为什么没头没脑地讲起这种事啦！？八田彻底后悔自己把话从头听到尾。



「怎怎怎怎样啦，为什么突然开始讲这种事，伏见你真真真真的很没品耶！」



「脚步声。」



此时，伏见如此低喃。再次做出侧耳倾听的动作。



「刚才，我好像听见四个人的脚步声。」



「四四四个人……啥？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啊，明明只有三个人，怎么可能听见四四四……」



「继续往上走，说不定会再听见喔？」



伏见正经八百地说。八田求助地望向阿耶，阿耶的脸笑着抽搐：「伏、伏伏伏伏见猿比古，你干嘛说那那那那种莫名奇妙的话的啦！」语尾已是语无伦次，似乎连背上的兔耳毛都竖起来了。



八田和阿耶吓得不敢挪动一步，就担心一走起来，真的会听见另一个脚步声。



铿！



阶梯铁板上响起响亮的脚步声。



「伏、伏呀啊啊啊啊啊！」



八田和阿耶的惨叫形成华丽的共鸣。两人争先恐后想逃离，又不约而同软了脚。



从颓然跌坐在地的八田和阿耶身旁——



铿！铿！铿！



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伏见拾级而上。



超越两人时，嘴里还轻佻地说：「我随便说说的啦。」至于脚步声……当然只有一个。



什么……？



随便说说……咦？



「咦咦！？」



抬起头，八田仰望消失在阶梯上的瘦弱背影。



刚才那个该不会是……在开玩笑！？他是会要这种嘴皮的人吗！？



「可恶、可恶、可恶！竟然会上那种当，真是一辈子的耻辱。丢脸丢到大贝家末代子孙去了！」



阿耶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在顶楼入口附近摊开野餐垫，摆上零嘴和水壶。野餐垫是和她背包一样的粉红色格子图案。中间放着八田带来的电池式手提灯，阿耶竟拿了一张有免子镂空图样的纸放住光源上，这是什么跟什么……



粉红色和兔子的组合，使顶楼的秘密基地变成女生扮家家酒的场地，八田实在有点不想看到事情变成这样。小时候探险时，队员的妹妹或亲戚里的女生也会跟着他们，但基本上还是个拒绝女生加入的硬派探险队啊……



「美咲，请喝。」



阿耶将水壶里的饮料倒进塑胶杯里请八田喝。那光看颜色就很甜腻的饮料，推测是奶茶。这点也令他坐立不安。说到探险时的饮料，不就应该豪迈地喝河水吗！（其实这是八田的理想，也只在电视里看过，因为镇目町只有水沟没有河，称得上「硬派饮料」的，只有自来水而已。）



「唔、啊、谢谢。」



话虽如此，也没办法拒绝，盘腿坐在野餐垫上的八田接过杯子。



「伏见呢？」



怀着「你也说点什么嘛」的心情四下张望，在手提灯的兔子形光芒照不到的顶楼角落发现他。伏见先从栏杆边探出身子确认马路状况，接着才在水泥地上坐下，在半空中打开立体投影键盘与荧幕。



「喂，伏见！过来这边一起……」



「随便他了吧，那家伙从以前就是这样的。阿耶只要和美咲一起搭上飞行船就好的。」



因为阿耶故意提高音量，伏见听见了，抬起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别这么说嘛，我们三个不是一起来的吗？」八田打圆场。「阿耶又没邀那家伙来。」阿耶撇过头这么说。伏见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手和视线回到立体投影键盘与荧幕上。



「我们是亲戚。算是表兄妹吧，血缘关系不算近也不算远。所以从小就认识了。」



一边嫌恶地说着，阿耶一边用门牙同时咬断三根巧克力棒。



伏见给人的感觉就不像是会有亲昵女性友人的样子，所以八田一直觉得很奇怪，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总算明白了。是亲戚啊，难怪。说是松了一口气也不对，总之，要是伏见真的有女朋友，自己岂不是各方面都输他了吗……



「伏见家是什么样的？我听说好像是有钱人。」



「钱是有的啦，他妈妈经营一间公司的。」



「老妈是社长？不是老爸喔？好厉害啊。」



八田发自内心的单纯感想，阿耶听了却「噗哧」一笑，喷了一嘴的巧克力饼干屑。「噗哈哈哈，讨厌啦，美咲别逗我笑好吗。那家伙怎么可能当上社长？根本无法想像，噗哈哈哈……」



「这、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饼干屑似乎掉进气管里，「咳咳、嘻嘻、咳咳、嘻嘻嘻嘻」阿耶一边槌着胸口，一边笑得令人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脑袋有问题。一头雾水的八田露出退避三舍的表情，皱了皱眉。



「啊、抱歉 我好像有电话的。」



说着，阿耶立刻恢复正常，拿出智慧型手机。挂着巨大兔子吊饰的手机正唱着设定为来电通知的歌曲。那首歌并不在八田守备范围内，只大概知道是魔法少女系的动画主题曲。



趁这机会站起来，带着阿耶给的杯子和自己带来的便利商店提袋，离开野餐垫。



「妈妈？干么？」



身后传来阿耶讲电话的声音，比之前的高八度的语气低了两度左右。



「伏见，这里不冷吗？还不到飞行船经过的时间，吃点东西垫肚子吧。拿去。」



走到伏见身边，将便利商店提袋垂在他视线前方。对大马路一览无遗的屋顶角落，风刮得比入口附近还要大。伏见依然盯着荧幕，只抬起一次眼睛，无言接过提袋。里面装着八田随便选的饭团之类的食物，伏见一脸为难地烦恼半天，最后选的竟是巧克力片。



「吃那个就好了吗？肚子会饿的。你吃饭团啊。」



「都是我不敢吃的口味。」



剥开巧克力包装的银色铝箔纸晈了一口，伏见一手拿着剩下的巧克力，一手操作腿上的键盘。八田背靠着栏杆，在伏见身边坐下。



就着杯子喝了一口奶茶，瞬间吐舌大喊：「好甜！」八田并不讨厌吃甜食……可、可是这里面到底是加了多少砂糖啊。



「我刚听说了，你跟大贝是亲戚啊？」



一提起这个话题，伏见就对着荧幕啧了一声。八田也已经发现，他们虽是亲戚，但彼此的关系并不和睦。



「啊……话说啊，这栋大楼有我的回忆呢。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时，跟我老妈大吵一架……正确来说是我被臭骂一顿，气冲冲地离家出走，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一个晚上。要是跟现在差不多的季节也就算了，当时是个大冬天，晚上超冷。不出所料，隔天果然发烧……结果，明明是那么生气的老妈，却和平常一样照顾我，反倒是我尴尬死了……」



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讲来并不觉得丢脸，只是说着说着，忍不住搔了搔后脑勺。不管怎么想，被骂的原因都是自己不好，却到最后都没向老妈道歉，到现在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我不是说在这里一直住到小一吗？我啊，从小就没老爸，直到老妈遇上一个好男人，再婚之后带着我搬到新老爸那里去。今年是因为新老爸工作上的关系，才又搬回这里。」



一边啜饮那甜得仿佛能灼伤舌头的奶茶，一边望着远方往下说。隔着栏杆远远望出去，隐约能看见车站前五彩缤纷的霓虹灯。



从阿耶那儿听到伏见家似乎有某些不足以对外人道的事，所以不说点自己家的事，总觉得太不公平。虽然不认为伏见会对自己家的事有兴趣，八田还是认为不说过意不去。



「老妈和新老爸之间的孩子出生了……就是我弟啦。然后去年又生了妹妹。这么一来，家里只有我是半个血缘的人。新老爸和老妈、弟弟妹妹的血缘关系密不可分。呃，我很喜欢弟弟妹妹，新老爸也是个普通的好人喔。我觉得老妈和那人在一起很好。可是，今后能让老妈幸福的是新的一家人……我不用再守护老妈也没关系了。每当这么想的时候啊，总觉得……那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转动手中的杯子，杯内色泽柔和的液体也一起转动。新的一家人就像这杯甜蜜交融的奶茶，只有自己怎么也无法融入其中。



尽情发泄牢骚之后，八田舒坦多了，特意用开朗的声音说：



「啊，我只是把自己想讲的话讲出来而已，不是为了借此要求你也说你家的事喔，别在意……」



「被臭骂一顿是怎样？」



伏见忽然开口这么问，「欸？」八田楞楞地反问。伏见的视线，依然追逐着高速掠过立体投影荧幕画面的数字。



因为他一直没反应，正开始以为或许自己听错时，他又低声抛出一句：



「为什么？」



「咦？」一时之间差点没听懂他的意思，「咦、喔，那个啊。」对八田而言，那已经是讲完很久的事了。在那之后，自己不是还讲了很多家里的事吗……没想到他还站在起点，执著追问那件事的后续，现在是怎样啊。



「呃——？被骂的理由？是什么咧……大概是我把百货公司电梯扶手当溜滑梯玩之类的事吧。我妈气得要死，说什么要是撞到下面的人怎么办，自己和下面的人都会受伤什么的。」



「那照顾又是怎样？」



明明是他先问的，八田说明之后又没半点感想，反而问起另一件事。



「欸？」



「你妈照顾你时都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吧？不就是量量体温，问我有没有想吃的东西，热不热冷不冷之类的，很普通啊。还有就是那个嘛，感冒了自己躺在床上难免寂寞吧？耳边随时听得见老妈在厨房里摸东摸西的声音，只要一叫她就来了，这种安心感是最……咦？啊，我现在已经不会这样了啦！毕竟那时的我差不多是我弟现在的年纪喔？」



急着画蛇添足补充说明时，脑中浮现一个疑问。



歪着头窥看伏见的表情，试着问他：



「……你总该感冒过吧？你老妈没照顾你吗？」



「没有。」



「啊～是喔，因为她是社长？一定很忙罗？所以是你老爸代替她照顾你的？」



啪哩，小小的碎裂声响起。



是伏见折断手中巧克力片的声音。



「……是啊，他是有照顾我。」



伏见此时的低喃，和在公车站牌时的反应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八田说他父母管教严格时，那种轻蔑嗤笑的感觉。



「够了，你只是想抱怨那些妈妈朋友而已吧，我都听腻了。」



阿耶再次提高音量，连这边都能听到。



「阿耶没空为了这种事情讲这么久的电话啦。咦？不是跟你说来朋友家写功课的吗？欸？我有说啊！是妈妈自己没听见而已。不是惠理香家啦，你别打电话去她家。是别的朋友。打招呼？不用了啦！」



被她近乎吵架的口气吓到，八田回头朝野餐垫的方向望去。「你不觉得大贝跟她老妈讲话的语气和平常不同吗？」这才是真实的她吧？和班上其他女生讲话时的语气一样，是很普通的说话方式。



「美咲！」



此时，阿耶抓着手机，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你跟她讲一下啦！」一边用手遮住通话口，一边将手机塞到八田手上。「我跟她说在班上的八田美咲同学家写功课的。结果妈妈说要跟你妈打招呼。我说你妈不在家，她坚持要跟美咲说。」



「咦……为什么要撒这么麻烦的谎啦。好吧，打招呼而已，是没关系啦……」



虽然不太愿意跟朋友的家长说话，但也无可奈何，八田接过智慧型手机，正要往耳边送时。



「啊，我跟她说你是女生喔，麻烦配合一下的。」



阿耶提出一个夸张的要求。



「什么！？啥！？你说谁啊！」



「嘘！」



伸手捂住八田手中的手机通话口，阿耶压低声音。八田赶紧转开头，也跟着压低声音。



「开、开什么玩笑，要我模仿女生说话，我做不到啦！」



「美咲还没变声，完全没问题的。只要不用男生语气讲话就不会被发现的。不要紧，可以的，Let's try！」



「不、不要闹了！」



「拜托！拜托的！都来到这里了，人家不想回去的！无论如何都要搭上飞行船的！」



「唔……嗯……」



捕捉飞行船行踪对八田而言只是个新冒险，阿耶却不一样，神态透露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决心。被她这么死命地拜托，男人的尊严令八田无法坚持拒绝……



「……好啦，我说就是了。」



心不甘情不愿地推开阿耶的手，将智慧型手机举到耳边。「美咲！」阿耶的脸瞬间发亮。



可恶……事到如今只好做个男人了。不对，是做个女人。自己都搞不清楚在说什么了啦。半放弃的八田轻咳一声，装出做作的声音。被阿耶指出还没变声的事，其实令他很不爽，干脆故意一开口就捏着嗓子说话。



「阿，阿姨晚安～您好，我是八田美咲。」



发出的声音比想像中高亢尖细，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是的、是的，没错的。阿耶耶和我在写功课的。妈妈就快回来了，所以没问题的，一点也不麻烦喔。好的，下次我再去府上玩。」



不、不用做到这个地步也没关系吧？只因为一开始就玩过头，结果一发不可收拾。黏腻的冷汗直流，脸颊抽搐抖动。阿耶双手捂住嘴巴强忍笑声，八田狠狠瞪了她一眼。还、还不都是因为你……



「好的，好的。阿姨晚安～」



好不容易蒙混过关，切断通话时，八田觉得已经把这辈子的女生特质都用光了。虽说本来就没有多少女生特质，也没必要保留捏着嗓子说话的额度就是了。说完不到一分钟的电话，八田已是筋疲力竭，垂下头，把手机还给阿耶。



「这、这样你没话说了吧……危机也解除了……」



嗓子用力过度，声音变得像鸭子叫。



「很完美的。演技太棒了，妈妈一定一点也不怀疑的。」



「你笑什么啊你。」



「人家才没有笑，嘻嘻嘻。」



「可恶……再也不听你任何请求了。」



「别这么说嘛。抱歉的，嘻嘻嘻。」



刚才那个万一被录音，人生可就彻底毁了……八田露出空洞的目光，遥望远方。



「噗！」



这时，怱然听见一个强忍的笑声。



阿耶收起笑容，惊讶地瞪大眼睛。随着阿耶视线望去，伏见竟然把脸埋在膝盖里，笑得肩膀抖动不停。



「伏、伏见！？怎么连你都——」



「不会吧……猿比古竟然在笑……」



阿耶喃喃低语，忘了维持设定的说话语气。



伏见抬起头，用手背遮住嘴巴掩饰，脸颊还在微微抽搐，却已恢复面无表情。还以为能看见他的笑脸呢，八田不禁感到可惜……不过，还是挺开心的。能逗伏见笑，感觉就像立下某种值得自豪的功绩。虽说一逞笑他的方法非自己所愿，不过算了，这就是八田现在的心情。



就在这时，脚底感觉一阵震动。



地震——？八田慌了手脚，伏见急忙起身，朝栏杆另一端凝神细看。「伏见，怎么了？」八田凑到他身边，瞥了一眼伏见的侧睑，跟随他的视线望向前方。



强风吹拂，几乎快把身体吹到栏杆外。「啊，糟了！」阿耶叫苦跑向野餐垫，回头一看，零食包装袋等重量轻的东西，被风吹得在半空中打转。



「那里！」



听见伏见的声音，再次转身朝栏杆另一端望去。伏见扶着在强风吹拂下被头发缠绕的镜框，视线聚焦在上空某处。八田也将上半身探出栏杆外。



原本覆盖天空的灰色云层风流云散。从散开的云朵间，露出细长条状的天空——看见了！在月光中飞行的小黑影。从这里看过去只有绿豆点大，可见距离还很远。



「是飞行船！！」



八田兴奋地放声大喊。



「真的吗？」



阿耶也冲过来，身子扑在栏杆上。



「在哪里？在哪里的呢？」



「你看，天空亮亮的那边。看出来了吗？那就是飞行船吧？对吧？」



与忍不住兴奋激动的两人比起来，伏见的声音显得很忧虑。



「比预测的远，高度也……太高。」



「你的意思是说阿耶出错了吗？不可能的。人家算出的座标和高度应该是正确的。」



隔着八田，阿耶和伏见针锋相对。无视阿耶的反驳，伏见一个翻身，和刚才一样背靠栏杆坐了下来。打开立体投影荧幕和键盘，迅速操作一会儿，画面上便出现地图。



「你什么时候弄的！」



阿耶挑眉质疑。荧幕上的地图和阿耶最早展示的一样，描绘出一条表示飞行船行进路线的萤光黄线。



光就这条路线看来，飞行船通过现在这栋大楼上空的时间，应该是十点十五分。看看时间，现在才不到九点。如果阿耶的预测正确，一个半小时后，飞行船才会接近这里。



「再看一次地图，看仔细点。」



坐在地上的伏见扯了扯八田的衣服。



「没发现什么吗？」



「咦？一、一时之间我也……」



八田半蹲凑近地图，沿着萤光黄线重新确认飞行船的行进路径。咦……？怎么有股不对劲的感觉。最初看见这张地图时，八田并不觉得有问题，可是现在却……「不行啦——美咲！」阿耶说着，把脸伸进立体投影荧幕，地图投影在她脸上，变得凹凸不平。「不用管猿比古说什么的，阿耶不可能出错，美咲听阿耶的就对了的。」



「八田！」



伏见不耐地叫了一声。或许是出自对阿耶的对抗心，他第一次对八田用了「你」之外的称呼。



尽量不去看阿耶的脸，八田努力将视线集中在地图上。



「啊……我懂了！」



推开阿耶的睑，指着行进路线上的某一点。自己早该察觉——竟然因为太兴奋而看漏了。



「看得出这里有座铁塔吧？线重叠的地方，这里。如果飞行船照这里写的高度飞过去，不管怎么样都会撞上铁塔。」



地图也好，卫星照片也好，都只是平面图。光看平面图抓不准建筑物的高度。可是，八田对这片土地的熟悉并非建立在俯瞰的地图上，而是从自己眼中望出去的实际景物，所以能够掌握铁塔的高度，以及铁塔和其他建筑物之间的差距。



「铁塔……？」



伏见再度趴在栏杆上，眯起眼镜下的双眼。八田将手贴近伏见的脸颊遥指天空，告诉他：「就是那个。」尽管要用肉眼辨识矗立夜空下的建筑物并不容易，依然隐约看得见细长的轮廓，那是提醒飞机驾驶注意铁塔的航空障碍物警戒灯。



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见，总之伏见又蹲了下去，在投影荧幕和键盘上操作起来。阿耶刚才说的「提示」——那些令人头昏眼花的数字出现在画面上。伏见眼珠不断转动，一一望向那些数字，像在思索什么。



「你打算重新计算一次吗！太没礼貌的了！」



「不管怎么看，现在数据就已经偏移了吧。」



伏见毫不留情地推翻阿耶的抗议。



「八田，飞行船现在的位置是？」



「呃……我想应该在这附近。」



在地图上指出肉眼看来还很小的飞行船目前所在的位置。那个位置不在萤光黄线上，也大幅偏离阿耶预测这个时间点飞行船所该在的位置。阿耶扁着嘴，什么也没说。



「每三十二个数字为一组数据，这个判断没有错。比方说，抽出从这里到这里的三十二个数字来看，05301525035689520139691703035015……0530是日期，1525是时间，035689520是垂直座标，139691703是水平座标，035015是高度。」



伏见喃喃低语，画面上满满的数字列倒映眼镜片上。阿耶得意洋洋地说：「看吧的。」伏见却继续自言自语，没搭理她，令阿耶气得咬牙切齿。八田什么也插不了口，只能在一旁看着。



「这些数字不光是好心的提示……里面故意隐藏了什么，要引我们解谜。」



手指在键盘上游走，修改画面上的数字。



「哪里是暗号呢……是质因数分解吗？外行人能解这么复杂的暗号吗……？应该更单纯才对，类似益智问答……加上或者减掉某个数字……不对、不行吗？每一位数都换掉看看……啊、这样就行了……？可以了，这就对了。用这个法则全部替换再重组……」



自言自语的语调开始激动起来。那些无止尽的数学以乎正在伏见脑中迅雷不及掩耳地变换。八田只能想像伏见脑中的小宇宙大爆炸，无数小行星不断撞击的画面。



这家伙，好厉害啊



啪！地图上出现一个萤光蓝点。啪！啪！啪啪啪……像迅速变大的午后雷阵雨，蓝点的数量不断增加。很快地，点与点连成一条蛇行曲线。



不同于阿耶在地图上拉出的萤光黄线，萤光蓝点拉出的是另一条曲线。



「你、你又无法证明这才是正确答案！」



虽然阿耶还不死心，却有证据显示这条蓝线至少比阿耶的黄线更接近正确答案。因为伏见最新演算出的飞行船预测位置，与目前实际上所在的位置重合无误。同时，这次这条行进路线，也避开了问题的铁塔。



「好厉害……你真行，伏见。」



「不。」



伏见冷静打断八田兴奋赞赏的声音。



「还没完……会设下这种陷阱问题的人，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啊、对了，用刚才的法则再变换一次，会产生一组新的座标……将它们重新连起来……」



在地图上另开一个新视窗，伏见手指快速敲打键盘，写入某种由英文字母与数字、符号组成的指令，再将原本的长串数字带入其中。这次，地图上出现的是萤光绿的光点。



然而，连起这次的光点，出现的却不是一条曲线，而是一个接近正圆的圆形，里面是……脸孔？像脸孔一样的图案？



「这、这是……！」



面对眼前令人惊愕的事实，八田不禁瞠目结舌。



出现在镇目町地图上的，是个仿佛用万家灯火组成的表情符号——



「微笑」的表情符号。



「……开什么烂玩笑啊。」



伏见啧了一声，嘴里如此嘟哝。手指无力地离开键盘。露出比预定时间更早写完考卷，把自动铅笔往桌上丢的模范生表情，一脸扫兴的模样，收起立体投影荧幕及键盘。



「为什么关掉地图？刚才那不是某种暗号吗？我看其中一定隐藏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没那种东西。只是出题者恶劣的玩笑罢了，意思是再往下也没有谜题了。」



「这么说，你已经找出正确的行进路线罗？那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你应该也很清楚，就算继续在这里等，飞行船也不会过来。即使点起『蜡烛』，距离还是太远，从飞行船上几乎不可能看见。留在这里只会得到冻僵的身体，我要回去了。」



「咦，你在说什么啊，来去追飞行船吧！」



八田兴冲冲地这么一说，伏见露出困惑的表情。八田指的飘浮在月光中的小黑影，提高音量说：



「现在不是已经看见了吗？明明就在眼前了，何必放弃呢？还追得上的！」



镇目町是自己的地盘，不是投映在立体投影荧幕上，伸手也摸不到的地图。对八田而言，那是亲身体验过的熟悉景物。



请心不甘情不愿的伏见再打开一次地图，对着上面的建筑物研究好一会儿。要尽可能高，又能自由潜入的建筑物……死命运转很少用的脑袋，挖出孩提时代的记忆。



有着「Hirasaka-Bldg.」小字招牌的建筑物映入八田眼帘，像在强调「除了这里没别的地方了」。比良坂大楼——正好位于现在飞行船所在位置与三人身处这栋大楼的中间点。



「很好，如果是这里，就有可能——」



「赶不上的。」



瞄了一眼八田指出的大楼位置，伏见这么说。



「那里是中间点吧？飞行船速度比我们快多了。」



「不，来得及。」



「你有什么根据？」



「什么根据？我的直觉！」



八田信誓旦旦，如此断定。



「我们走吧，两位！」



几乎是拖着伏见和阿耶冲下逃生梯，拉出停在楼下的自行车，跨在椅垫，用下巴朝行李架示意。



「坐上来！用跑的来不及！」



「三人共乘的吗！？」



阿耶表现出抗拒的反应。



「不用担心我，你们两个体重都很轻吧。以前我可是载过你们三倍重的胖子还一路冲刺呢。」



「才不是担心美咲的呢。」



阿耶斜斜瞪了伏见一眼，就是不肯上车。伏见迈着大步向前，跨坐在行李架上。



「出发吧，那家伙好像想当步兵。」



「为什么阿耶就得当步兵的！载我啦！真是令人火大的家伙！」



朝地面用力一蹬，阿耶跳起来追上。嘴里嚷嚷着：「闪开！」，将伏见往行李架其中一边推，自己则侧坐在另一边。两人屁股都小，感觉还勉强可挂在上面。阿耶用不符合人体工学的姿势，紧紧抓住八田外套背后。



「人家死也不抓你的背的啦。」



「我才是死也不想碰到你呢。」



「你们两个不对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可别摔下去喔！」



想起一星期前载着伏见逃离三年级们的事。现在行李架上的重量是当时的两倍，背负的重量增加了，更要发愤图强。



一鼓作气踩下踏板，不管怎么说还是难以维持平衡，刚往前骑就发现，速度完全快不起来。八田「呜哇哇哇」地蛇行，后面传来阿耶「呀啊啊啊」的惨叫。外套几乎快被她扯破，紧紧绷在肚子上。



「唔唔唔唔！」



咬紧牙根，用尽吃奶的力气踩踏板，速度终于快起来了。超载的淑女车发出嘎吱声抗议，仿佛随时可能解体。



「美咲，没问题的吗？」



「嗯！小、小意思！大船要出港了，坐稳喔！」



身体向前倾，双脚交互踩着踏板，扬起下巴仰望天空。飞行船的影子飘进矗立在眼前的成群高楼死角，看不见了。但是，只要相信伏见算出的路径正确，飞行船一定正缓缓下降，越来越接近地面。本能也告诉自己，现在正朝着一个非常巨大的东西前进。耳中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不断踩着自行车，似乎就要撞上前方逼近的重量级物体。



「我要抄捷径了！好好抓紧！」



重新握紧把手，自行车冲进大楼外墙之间的缝隙。车身大幅倾斜，差点撞上墙壁，单脚瞬间抽离踏板，朝墙壁用力一蹬。



「伏见，从后面稳住！」



拉开嗓门请求协助。



「……你不觉得这么做很可笑吗？」



仿佛一盆冷水浇在汗涔涔的背上，伏见的声音很冷淡。



「只有你一个人那么拼命踩踏板，还流了那么多汗。」



「为什么这么说？我不觉得啊？」八田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我载着你们啊。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或许有点可笑。」配合呼吸的节奏踩踏板，用力一踩，又大声喊道：「但是我啊，很喜欢和别人在一起。不管是做坏事被骂，还是做傻事尽情大笑，只要有和自己混在一起的伙伴，一切不就变得有意思了吗？我啊……或许总是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别人身上，或许不懂得察言观色，或许老是被人背地里嘲笑，可是……」



声音渐渐变得微弱。盯紧前方的视线也微微下垂。



过去的自己或许不懂得体谅别人的心情，认定自己开心的事，肯定也能让大家开心，强迫别人认同自己觉得有趣的事，从来没想过朋友早就暗中疏远自己了。



现在明白了这一点，和以前比起来，八田已不再强行闯入别人心中。面对伏见时，只敢战战兢兢地试探他的反应。或许从别人眼中看来，自己还是少根筋。但是，八田也开始学着用自己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和伏见做朋友。



为什么呢？



因为不想再被人讨厌了吗？—不是这样的。



是因为觉得聪明的伏见太厉害了。看着他，不知有多少次因兴奋期待而打从心底颤抖。因为想看到他更多笑容，想和他一起做些好玩的事。因为想和他一同欢笑。



钻出大楼墙壁的缝隙。



「到了！」



分毫不差，比良圾大楼就在眼前。八田紧急煞车，等两人一跳下车，立刻将自行车推倒。「楼梯在后面，动作快！」从背后推着他们往前，伏见却停下脚步，害八田一头撞上他后脑勺。



「不行，来不及了。」



仰望天空的伏见这么说。



「你在说什么啊，都在眼前了——」



轰……！！



就在此时——天空裂开了。



飞行船巨大的船腹，从头顶的云层之间现身。



轰、轰、轰……！钝重的驱动噪音振动大气，咻咻打在脸上。受到挤压的空气浓重，耳朵里嗡嗡作响。汗水被瞬间掀起的强风一口气吹干。



飞行船大得几乎超出视野之外。



＃插图



「哇喔……好大……！」



同时——



「飞得好低……！」



飞行船擦过大楼上方，几乎要削掉一块屋顶。即使如此，距离地面也仍有数十公尺的高度，只因那巨大的形体充斥整个视野，造成视觉产生错误的远近感，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得到——要是飞行船上的谁发现了，说不定会一把抓住那只手，把自己拉上去——



然而，别说伸出手了，身体甚至动弹不得。受到宛如水压的物体质量震慑，三人唯一做的，就是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飞行船如巨大的舌头舔过天空，以时间来说只是一瞬，就这样无情地从三人头上经过，再次钻进厚重的云层中。最后，被船尾螺旋桨搅碎的云朵四分五裂，散落在大楼顶上。



根本没有时间点亮「蜡烛」，应该说连想都没想到这么做。



受到挤压的天空恢复正常高度，一从压迫感中获得解放，地球的重力反而令人无所适从，脚底轻飘飘的站不稳。



「哎呀，结果还是没赶上的。」



大概还在为自己计算错误的事沮丧，阿耶略显尴尬地嘟哝一句。



「美咲的直觉不准的呢。」



「抱歉……我还以为一定来得及，看来我的直觉失灵了。」



八田也尴尬地开起自己玩笑，一边扶起倒地的自行车。



「不好意思啊，伏见。你说的没错，都是我自己一头热……我们回去吧。」



这么说着一回头看，不由得诧异地停下推车的手。就连一边发牢骚一边往回家方向走的阿耶，也难以置信地停下脚步。



伏见一个人不动如山，视线依然仰望飞行船远去的方向。



「要是能……」



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声音。



「……要是能搭上那个，会改变什么吗……」



明明声音与表情都淡淡的，那不经意吐露的微弱声音，为什么听起来竟像是求助的嘶吼？



「……是的呢。说不定会被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一个和这愚蠢又无聊的世界不一样的，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向来和伏见冲突不断的阿耶态度也忽然软化，发出感慨的声音这么说。



即使只是一瞬间，飞行船在三人身上烙下压倒性的存在感，又快速离去。飞行船离去时感受到的那股拉扯的引力，似乎还残留在身上。



那艘飞行船的目的地，一定是和现在自己身处的渺小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充满了某种伟大的力量，是现在的自己想像不到的世界。要是这样的世界真的存在……



那么，总有一天一定可以到那里去吧？



今晚错过了飞行船虽然令人遗憾，反正还可以继续追踪，八田并不就此感到失望。



Mission 3



奔过走廊，从前门冲进教室时，抓住门框紧急煞车。把书包丢在靠近走廊那一排的第一个座位，也就是花江同学的课桌上。跨过椅子朝后方坐。和坐在第二个座位的伏见面对面。



「早啊，伏见。」



总是一脸无趣拨弄手中智慧型手机的伏见掀了掀眼皮，只说了声「喔」，目光又回到手机上。对于他冷淡的反应，八田虽然尚有不满，还是决定重振士气，自顾自地说起昨天播映的动画话题——



以上，就是这一个月来，八田每天早晨的行动模式。



不过，六月中旬的今天，八田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隔着两个座位的前方担心。



伏见今天怎么还没来……



眼角余光瞥见将桌子搬到窗边谈笑的原八田组成员。一边告诉自己「无所谓，我不在意」，一边转移目光。今天八田落单啦？最近的八田都和伏见混在一起呢。毕竟那两个人都没朋友啊——尽管并非真的听到这样的对话，对于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实在无法不介意。



才不是因为两个人都没朋友呢。伏见他啊，可是很厉害的。



身子向后仰，把脚放在课桌上。倒霉的是，导师就在此时走进教室，一看到他这么做，立刻破口大骂：「八田！谁准你把脚放在桌上！」



结果，那天伏见终究没来学校。是不是生病了呢？虽然很想关切，但老实说，两人混在一起一个多月了，八田至今仍不知道伏见的电话号码与电子邮件信箱。也曾理所当然地掏出手机问他：「要不要交换？」却被伏见拒绝了。「咦？为何？」抱着受伤的心情讯问，得到的理由是「不想把别人的资料放进去。」……他是这么说的。



真搞不懂那家伙啊。追踪飞行船时明明就愿意一起行动，应该不至于拒绝才对啊。



时节进入梅雨季，最近三天里总有一天下雨，对骑自行车通学的八田而言太痛苦了，只好暂时搭校车。相较于一个人骑自行车时意气风发的驰骋，八田实在不喜欢一个人搭公车。



走在因湿气而黏腻的走廊上，一眼瞧见一群别班女生从对面走来，八田特地往一旁闪避，与她们擦身而过。那群女生边走边扯着高亢的嗓门聊天。



和那群女生隔着一段距离，另一个背兔耳背包的小个子女孩正朝这边走来。



原本拖着脚步没精打采的阿耶，一看到八田，整张脸亮了起来，挥手喊着：「啊，是美咲！呀呴呀呴！」



看她又是一副要扑上来抱人的样子，八田反射性地摆出战斗姿势。「呣呣？想反击吗？」阿耶也在一公尺前方紧急煞车，摆出一样的姿势。



刚才她那阴郁的表情和伏见有几分相似，八田心想，这两人果然是有血缘关系的呢，同时提出疑问：



「嗳，今天伏见请假，你知道为什么吗？该不会感冒了吧？」



「我怎么可能知道的。猿比古的事情不要问我。」



「这、这样喔。」



八田失望地垂下肩膀，阿耶却像想起了什么，望向外头的雨景说：「这么说来，已经六月中旬了吗？也就是说，那家伙差不多要回来了呢。」



「那家伙？」



「猿比古的父亲啊。那男人每个月总会晃回来一次的。」



既然是伏见的父亲，应该也是阿耶的亲戚。然而从她的语气里，感受不到一丝对亲戚长辈该有的敬意。



「上次你说伏见的老妈是社长，那他老爸是怎样的人？」



平常八田虽对朋友家人的职业不感兴趣，但上次阿耶提及伏见双亲时那种嘲笑的口吻，却一直令他挂意。一个月才回来一次……这表示没有住在一起吧。



「你是指工作吗？那家伙应该没有工作吧？套句我妈的说法就是『只有脸长得帅的没用男人』的。啊，那家伙是爸爸的表弟，所以妈妈和那家伙没有血缘关系。还有，妈妈真正讨厌的其实是猿比古的母亲，总说那女人就算再美再有才华，看男人的眼光却是毁灭性的无可救药……我觉得她只是在妒忌的，毕竟也只有这种地方才能让她觉得自己胜过猿比古的母亲。除了嫁给我爸这件事外，我妈是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阿耶劈哩啪啦地说着，语气里夹带一股怨毒。听着听着，总觉得自己也被那毒气入侵了。



也曾想过伏见的家庭环境必然比一般人特殊，否则培养不出他那种难与人相处的性格。然而，非得把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贬低成那样，才能从中获得优越感，这种亲戚关系实在超越八田所能理解。总觉得……包括阿耶家在内，那真是个令人不舒服的家族。



「你担心猿比古的吗？美咲。」



「毕竟我们是朋友，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要是伏见有什么事想找人商量，我随时都……」



「美咲你听了又能怎么样的呢？」



阿耶话中带刺。



「大贝……？」



八田有点不知如何回应，阿耶已马上恢复本来的语气。「比起那些事，我们下次再一起去挑战任务嘛。下次我一定会达成过关条件，让猿比古无话可说的。好不好，美咲——」阿耶兴高采烈地掏出智慧型手机。



她接下来说了什么，八田是左耳进右耳出，一边随便答腔一边想着，要是伏见遇上什么麻烦，就轮到我帮忙了！不过想也知道，说这种话只会被他不耐烦地反驳。



「想被人感激的话，去找别人，别找我。」——他大概又会说这种话，而自己只会落得内心受伤的下场……



「抱歉，我想起来了。有事要去老师办公室。」



「咦，美咲？」



转身奔过走廊，又正好倒霉地和导师擦身而过，招来一阵怒斥：「八田！不准在走廊上奔跑！」



＋



「一定有什么讲义是今天非带去给他不可的吧！？」——用这个理由硬是从导师那里问出地址，抽出一张根本就不急的讲义，搭上从没搭过的路线公车。什么都好，自己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好大的房子……」



从伞下抬头仰望那个家，八田差点打退堂鼓。



仿佛会出现在时髦外国电影中的红砖瓦洋房，正面墙上是一整排可双面推开的窗户。这栋房子就盖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边。伞下的八田身体向后仰，试着数了数正面那些窗户的数量。因为仰得太过头了，雨水滴滴答答打在脸上。



「啊、对了，这应该是一栋公寓，不可能一整栋都是伏见家吧？」



古铜色的厚重大门边设有门铃对讲机，大概是用来呼叫公寓管理员的，八田按下电铃。由于对讲机上附有摄影镜头，于是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站在镜头前等待，却一直无人应答。



「没半个人在吗……」



如螃蟹般沿着墙壁平移，打算从一楼窗户往里面偷窥。不料屋内比天候不佳的室外更阴暗，除了看见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再次平移回玄关前，握住雕成水滴型的高级门把一转……竟然转开了。



「哇，竟然打开了。」



拉开门，从屋内冒出的湿气比户外更重。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最后还是试着伸长脖子贴近门缝。此时，裤袋里的智慧型手机忽然振动起来，吓了八田一大跳。



从门缝里缩回脑袋，往手机荧幕一看，是阿耶。她的号码是八田手机里少数登录的女生之一。



「大、大大大贝吗？什、什么事啊？」



『美咲，你去猿比古家了对的吧？』



「对、对啊，你怎么会知道？我现在正好在他家门前……」



吓是吓了一跳，但正好在迷惘时接到她的电话，还得谢谢她呢。



「这里不是公寓吗？」



『整栋都是他家喔。那个家不锁门的，你可以自行开门进去没关系的。』



嗯，已经开了。「竟然没锁门……真是太不小心了。这种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的房子，岂不等于欢迎小偷随时来闯空门？」



『以前确实有小偷上门过喔。听说当时只有猿比古一个人在家的。从此之后，就说既然都会有小偷进来，干脆不锁门了，解决打法是把放在家里的物品，都换成被偷走也不可惜的东西。那个家的人想法都很奇特的。对了，上二楼右转第一间就是猿比占的房间，我想他应该在房间里的。那家伙不吃佣人煮的东西，总是自己买回家吃的。如果他无法自行外出采买，那就一定什么都没吃的。以上就是阿耶的情报。阿耶今天无论如何都得陪妈妈去买东西，没办法去关心他的。真的没办法，只好拜托美咲的。』



总觉得她话中带刺。一直以为阿耶看伏见不顺眼，才会和他那么针锋相对，可是……唔嗯？八田狐疑地歪了歪头。



『是～妈妈，我现在就过去。那就这样，我妈在罗唆了，要挂掉的喔。』



「喔，好，谢啦！」



『事情办完就快离开吧，那家伙会不耐烦的。』



结束通话后，八田再次把脸凑近大门窥看。「呃……打扰了……」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回音却比想像中大多了，只好从角落鬼鬼鬼祟祟走进去。



然而，似乎没有人打算回应，家中一片鸦雀无声。把折好的伞立在门边，踏进屋内一看，进门处是挑高的玄关大厅，正前方则有一座宛如皇宫中的宽幅阶梯。八田家的玄关堆满小孩的外出鞋和大人的拖鞋，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这里虽然不像那样，玄关内外也没有清楚的界线，不知道到底该在哪里脱鞋才好。难道可以直接穿着鞋子踩进这个家吗……总之，这个家的一切都和自己家不一样。



门真的没有上锁，屋里却似乎连一个人也没有。若是乡下人家也就算了，这里可是位于大城市的中心。对于在治安不佳的镇目町长大的八田而言，简直随便得令人难以置信……不锁门的原因虽是歪理，倒也有它的道理，只不过这想法也太奇特了……



张着嘴在入口处站了半饷，这才探头探脑走上楼梯。



右转第一间……站在阿耶说的那扇门前。



「伏见？喂，你在吗？」



客客气气地敲了门，还是没有反应。试着轻轻转动门把，一样轻易转开了。要是闯入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那可怎么办啊。



没有开灯的房内有些昏暗。最里面有一扇面向大马路的窗户，和下着雨的天空相同色泽的黯灰色光线，照在墙上挂着的日向国中制服上。家具只有书桌、书柜和床，倒是还有一台大型电视。各种不同种类的家用游戏机直接放在电视前方的地板上，电线也在地上散乱纠结。整体来说房内东西少得可怜，只有那个角落杂乱无章。



往床上望去，隆起的棉被形成一座三角形的小山。小山另一端发出淡淡蓝光。



「……唔？伏见？」



听见擤鼻涕的声音，小山也颤巍巍地上下晃动。八田走向床边，侧着头朝小山另一边窥探。



把棉被披在头上的伏见蜷着身体，正专注地盯着立体投影荧幕，手指敲打键盘。



「伏——见——！」



无奈的八田拉开伏见一边耳朵里的耳机，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伏见扭着脖子向后仰，脸从掉落的棉被里露出来。虽然苍白的脸与眼镜镜片上映着蓝光，还是明显看得出他脸颊一片潮红。



「八田，你怎么会来？」



露出单纯想不通的表情，又「咻」地吸了一次鼻涕。



「导师要我一定得带讲义来给你啦。原来你不是请病假喔？」



「没有啊，只是想跷课而已。我有别的事想做。」



若无其事地这么一说，将耳机再次塞回耳中，眼神回到荧幕上。摸索着抽了一张面纸，再擤一次鼻涕。在做这一连串动作时，伏见的眼神片刻不离荧幕，手指也像一秒都不想浪费似的又开始敲打键盘。



「喂！你是截稿前的漫画家吗！」



咆哮的八田，将伏见两只耳朵里的耳机都拉掉。



「什么叫只是想跷课啊！明明就是很普通的感冒了！既然如此就给我乖乖躺好！这间房间的空气这么糟，把窗户打开五分钟再关上，棉被也盖好！」



踩着咚咚的脚步声走向窗边，打开窗户。今天的风不是很大，雨水不至于被吹进室内，只有冷冽的空气拂上脸颊。



「你家好像没别人了，你有吃东西吗？有没有摄取水分？我去拿点水还是什么来，厨房在一楼吗？」



环顾房内，没找到食物和饮料。感冒了却被单独丢在家里，什么都没有为他准备，这个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这家伙一个人也挺聒噪的……」



不知感恩的伏见一边嘲讽地说着，一边不知悔改地再次面向键盘，八田终于怒不可抑。「喂——！我要是你妈，早就抓狂了！我问你吃饭了没！有没有听到啊！」



拿走伏见的耳机和智慧型手机，往书桌上一丢，立体投影在半空中的荧幕与键盘瞬间消失。「你干嘛啊，烦死了！」伏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将来要是真的有这么桀傲不逊的儿子，一定有得受了吧！？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沉迷啊？」



「我在写电子邮件应用程式啦。只剩下细部调整和除错了。」



「电子邮件应用程式？那种东西不是早就有了吗？」



「要是用原版的应用程式通信，内容一定会泄漏出去。上次不是说过《jungle》被植入间谍软体的事了吗？电子邮件的通信内容也好，输入智慧型手机的个人资料也好，只要是在这部手机里发生的一切，都有可能透过间谍软体被《jungle》窃取。所以我才想自己写一套用暗号加密过的应用程式。反正只是两人之间通信用的程式，也不用写得太复杂。」



写应用程式什么的，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话说回来，应用程式都是谁做出来的啊？从这种最根本的疑问开始，对八田而言，伏见的说明有一半以上都像外星语，有听没有懂。不过，最后的部分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两人之间通信……是指我跟你的意思吗？」



「说要交换电子邮件信箱的人不是八田你吗？我本来就没把不想被人看见的个资输入智慧型手机，所以就算《jungle》是间谍软体，放在手机里一直不移除也无所谓……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啦。」



一边拉过面纸盒，伏见一边如此嘀咕，「噗咻」地大声擤鼻涕。



上次要跟他交换电子邮件信箱时，冷酷无情地说什么「不想把别人的资料放进去」，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如果八田不想要的话，那我就不继续写了。」



「欸？我哪有说不要！」



眼见伏见揉着发红的鼻头背过身去，开始说些故意作对的话，八田赶紧否认，伏见这才半睁着眼望向他。



「那你是想要罗？」



「想要，当然想要，超想要的。没办法跟你联络很不方便啊。不过，还是等感冒好了再继续写吧。」



这么说着安抚他，伏见似乎对这答案颇为满意，拿下眼镜随意放在枕头边，拉起棉被躺进去。



「你想吃什么？」



把脸凑近枕边这么问，他就一副懒得开口的模样，躺在枕头上摇头。



「能吃得下什么吗？啊，应该有佣人煮的饭吧？我去拿过来。」



伏见皱着一张脸猛烈摇头。八田这才想起，阿耶说过他不吃佣人煮的东西。



「那我来煮点什么好了？别看我这样，会做的料理种类挺多的呢。看你喜欢吃什么，我都可以做给你。只限咖哩和炒饭就是了。」



「只有两种哪叫『什么都可以』啊。」这家伙明明身体不舒服，挑人语病的速度倒是很快。



「啊，还有咸粥或许也做得出来。你家至少有米、鸡蛋和沾酱吧？好，就这么决定了！咸粥的话，你应该吃得下去。借用你家厨房喔。你先睡一下。对了，在那之间先做冰枕给你。」



擅自决定好接下来要做的事，正打算走出房间时，因为毫无反应，八田回头一看，伏见已瘫软无力地闭上眼睛，呼吸急促。看来身体很不舒服。



「……我把门开着，有什么事就叫我，我马上来。」



敞开门，走出走廊。



这个家为什么没有半个大人在呢……想着想着又火大起来。把病得这么不舒服的孩子一个人丢在家……不、我已经是国中生了，就算一个人在家也没关系，可是伏见……喔，我们年纪一样。话虽如此，两三个月前还是小学生耶？



「……啊、老妈？跟你说，我现在在班上同学家啦——」



一边留意二楼的动静，一边下楼时，拿出智慧型手机打电话回家。



『什么？班上同学感冒了？他妈妈不在家吗？不在呀……丢下小孩子上哪去了吧？』



「谁知道啊，说什么小孩子，都已经国一了。」



『国一不就是个小孩子吗？』



「别吵这个了，他还没吃饭，我想煮点什么。那个啊，我感冒时老妈你不是都会煮鸡蛋咸粥吗？这我应该做得出来吧？」



『擅自借用刖人家厨房，万一引起火灾怎么办啊。还是妈妈过去吧？』



「欸？没那么严重啦，你不用特地跑一趟。再说，总不能带着小萌来吧？」此时，另一头也传来婴儿使性子的声音，是妹妹小萌。「没问题啦，你教我怎么做，我可以的。」



『可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少罗唆，都说了教我，你就教我，这样不就好了。」



这时，二楼传来「八田」的呼叫声。



「嗯？怎么啦？」



嘴巴离开手机，仰头朝二楼问，那头却又是一阵沉默。八田再度对着手机说：「等会再打给你。对了，先跟你说，今天可能会晚点回家……」『这还用说。』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打断。『在同学的妈妈回来前，留在那里陪他吧。有什么问题马上打电话给我。』



「知道了啦，你真的好罗唆。」



嘴上叛逆回应，心里却因有了后盾而踏实，八田结束通话。



跑回二楼，朝房间内窥看。



「伏见？怎么了吗？」



「口渴了。」



还以为有什么事呢，躺在棉被里的伏见提出的却是这个要求。



「好好好，你想喝什么？」



「淡一点的葡萄汁，那种没有果汁成分的，带点气泡的更好。」



「要求还真多……是说没有果汁成分还叫果汁吗？我是没差啦。你家附近有间便利商店对吧？我用跑的去买。」



「零钱，放在客厅餐具柜上的盘子里。」



「好～」



位在大街上的这个家，买东西倒是方便省事多了。正当八田小跑步下楼梯时——



「八田——」



楼上又传来呼叫声。



「嗯？喔——」



仰望二楼，再次跑回房内窥探。



「怎么啦？」



「还有，买冰回来。」



「喔，说得也是。发烧时就是会很想吃冰呢。」



「最好是口味淡一点的香草冰淇淋，便宜的那种。」



「OK！怎么你都喜欢吃口味淡的东西啊……」



记下要求，正想小跑步下楼。



「……」



他忽然灵机一动，停下脚步，蹑手蹑脚地转身走回去。竖起耳朵等待。



「八田——」



「吼！我就知道！还有什么事！」



听见呼叫的瞬间，立刻从门口探头进去。只见像只小乌龟似的从棉被里探出一颗头的伏见，嘴巴还张着「田」的形状，惊讶得当场愣住。



「我不是说了吗？你一叫我就会来。试探这么多次，你不相信我吗？」



叹了口气，八田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转身。



「就算去了便利商店我还是听得见啦，不相信你就试试看啊。有我这对遗传自老妈的顺风耳，没问题的……不用确认这么多次也没关系。你就放心躺着休息。」



说到最后，语气已变得温柔。早就想起来了，追踪飞行船那天，在大楼屋顶上和伏见说的话。



为什么伏见会对那些芝麻小事穷追不舍地追问，那时的八田并不明白。生病卧床时有家人在一旁照顾，就算提出任性一点的要求也会被接受……这些对八田而言，是每个人孩提时代理所当然的经验。然而对伏见而言，肯定是难以想像的吧。



脑袋能动得那么快，拥有那么多一般人没有的知识，这家伙明明这么厉害……对普通的国一生来说再理所当然也不过的事，他却毫不知情。想着想着，八田都难过得想哭了。



「……我只是想叫你把窗户关上而已，冷死了。」



吸着鼻涕的伏见一边抱怨，一边蒙头盖上棉被。真是个拐弯抹角的家伙啊。八田走向窗边，无奈地说：「喔，好好好，不好意思，是我忘记了」。



正好房里的空气也流通了。窗外雨势减弱，刚好可以趁现在来回便利商店。



关上窗户，回头往床上一看，躺在隆起棉被下的伏见，虽然呼吸还是不大顺畅，但也已发出规律的鼻息声。既然他睡着了，或许可以不用急着去买果汁，不如先做冰枕。总觉得，尽管他那么擅长电脑啦，网路啦，数字那些东西，说不定伏见连冰枕是什么都不知道。



＋



听着母亲电话里的指示，八田一边顶嘴一边在厨房（那里的冰箱大得不像一般家庭厨房，更像哪里的餐厅厨房）煮好食物。因为伏见还没醒来，不知不觉自己也趴在餐桌上睡着了。



闻到一股味道而醒来，好好闻的味道……有点甜，又带点香辛料的气味？这味道香得令鼻子发痒……



睁开眼，发现有人正歪着头窥看自己。八田眨了眨眼，白茫茫的模糊视野，比刚才清楚了些。眼前的男人长相相当帅气。啊～这家伙现在一副乖宝宝的样子，长大之后原来这么帅啊……尚未完全清醒的脑袋很自然地这么想，又眨了好几下眼睛。



「你是谁？哪来的小鬼？小学生？」



「……哇！」



倏地向后跳开，把椅子撞得喀啦响，对方也吓了一跳，发出「唔喔」的声音，仰着身子往后闪。站在椅子旁边，八田不假思索，端正姿势站好。「啊……啊、呃、打扰了，我是那个……伏见的……猿比古、同学班上……」



「猿比古的？学校里的死党吗？是喔～还以为你是小学生呢。」



这个人的语气带着一丝嘲弄。伏见说过他有哥哥吗？难道是他老爸？好年轻啊……目不转睛盯着对方打量，对方也笑吟吟地打量自己。



也难怪刚才半睡半醒之间会把他当作长大的伏见。两人散发的气质固然不同……除了没戴眼镜之外，眼睛鼻子等五官相似得惊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两人一定是血亲。



有着和伏见一样发质的头发单边撩起，用发蜡之类的东西固定。这造型酷得不得了，整个人也像会发光似的，散发一股帅气。两边耳垂都穿了好几个耳洞，上身穿的是刷旧感亨利领上衣，挂满叮叮当当的银饰，下身穿的是黑色的破洞牛仔裤，脚上一双尖头皮靴。和身为平凡上班族、年纪不算小，已经开始有啤酒肚的八田家爸爸完全不同，这两人竟同样被归类为「父亲」，实在教人难以想像。



想起阿耶爆笑着说「那家伙怎么可能当上社长？」的事。嗯，就世俗眼光看来，他的确不像。真要说的话，这人更像在闹区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



＃插图



「你真的和猿比古同年？还以为最近的国中生发育都很好呢。不过，接下来还有长高的空间啦。那么，你是猿比古的死党吗？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八田。」



「问你名字，就给我好好说清楚。」



「八田……美咲。」



「美咲？像个娘们的名字啊，真有趣。在学校里常被取笑吧？小学生最喜欢这种话题了。」



「呃、是啊……」



那些像是不经大脑说出口的话，令八田脸颊抽搐。这人性格开朗到怪异的地步，八田自认性格也算活泼开朗，却完全不及他。长相虽然很像，个性和伏见却是两个极端。



「怎么？我家猴兄把死党一个人丢着吗？喂，猿比古？」



「啊、伏见他发烧了，正在睡觉，不用叫他起来没关系。」



男人毫无客气地边喊着伏见的名字边走出厨房，八田赶紧追上前。



「啊？那点小事，越躺只会越恶化。要让血往脚底流才会退烧啊，你们不知道吗？喂，出来啦，猿比古！你一定听见我的声音了，别躲起来。」



谁知道那种事啊……随口瞎扯的男人踩着不稳的脚步，双手做出扩音器的形状。「你再不出来，我就把螳螂塞到这位新朋友嘴里喔。」



砰！二楼传来门被甩上墙壁的声音。



伴随雷鸣般的脚步声，伏见冲下楼。最后几格阶梯差点踩空，几乎是以屁股着地的方式抵达一楼。不过，他立刻起身站直，把抓在手上的眼镜戴好，与男人对峙。身体一定还很不舒服，气喘得厉害。



「成功啦，要把你激出来还真简单！」



男人笑着说，仿佛真的乐在其中。八田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伏见只瞥了他一眼，又将牵制的视线放回男人身上。



「八田，你回去。」



伏见这么说，声音沙哑低沉。



「咦？」面对突然的命令，八田瞪大了双眼，姑且挤出笑容。「啊、咸粥煮好了，你吃点吧，还挺好吃的……」



「什么？朋友给你做饭啊？这么亲切。不过，国中生煮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伏见以一股踩穿地板的气势走过来，对那个态度轻蔑的男人视若无睹，抓起八田的手。「叫你回去。」「伏见？等一下……」八田跌跌撞撞地被拉到玄关口，手臂像卷上热毛巾般微微发热。



男人还在背后轻佻地说：



「猿比古～把这么亲切的朋友赶回去，你会不会太过分啦？嗳，让朋友留下来过夜嘛。我去买鞭炮回来一起玩啊。喔，会被这雨打湿就是了。我想火应该点不起来，不如一根一根插在你朋友头上，玩个俄罗斯轮盘游戏吧。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能点着一根喔。」



「你少罗唆！！」



站在玄关的伏见转头怒吼。离得最近的八田被他的怒喝吓了一跳，不由得缩起身体。



「哇哈哈哈，生气了、生气了。」



「我从一开始就生气了！！你去死！！」



推着八田的肩膀走出玄关，伏见自己也跟着出来，背靠着大门粗鲁地关上。男人一直在大笑，但在厚重铁门的间隔下，几乎听不到了。



「啊、我的伞和书包……」发现忘了东西，正想进去拿。「明天带去学校还你。」伏见挡在门前，用手抓住门把，不让八田开门。幸好雨势变小，只剩下毛毛雨，而且回家也不会写功课，书包一天不带回去也没关系。



「啊、喔……那，身体好点再来学校喔……？」



伏见点点头，背靠在门上勉强站稳。八田虽然放不下心，也不能再让他继续赤脚站在门外，那样感冒会加重的。既然家人回来了，八田的任务就到此为止……虽然那个老爸怪怪的……



「啊、记得吃咸粥喔。还煮得挺好吃的呢。我尝过味道了，别担心，是可以吃的。」



或许表现得太刻意，八田还是尽量让语气轻松愉快。



「下次来我家玩。有小鬼在，可能会较吵就是了。我妈一定要我叫你来家里吃饭。你喜欢咖哩吗？应该喜欢吧？好了，会着凉的，快点进去。保重啊，知道吗？」



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轻轻转身。入夜之后，屋前那条大马路上往来的车辆更多了。户外的灯光渗入蒙蒙细雨，形成七彩十字架。



「八田。」



这时，伏见低声叫住他。



「干么？快点进屋子里去。」



「……今天……各种事、冰淇淋、什么的……」



只说了这些，伏见便抿着嘴，低头不语。



八田学老妈骂人时那样双手叉腰。



「这种时候，应该说『谢谢』才对吧？」



不过，马上又咧嘴一笑。



「算了，我又没做什么值得道谢的事。做这些在我家都是理所当然的啊，再见罗！」



＋



【咸粥里放了很像凤梨的东西，那什么啊？】



三天后，伏见自己写的电子邮件应用程式完成了。顺便测试而发的第一封信就是这句话。



【不是「很像」，那就是罐头凤梨啊。我家有人感冒时煮的咸粥里，都会特别加入罐头凤梨呢。招待客人的咖哩也会放喔？】



【正常人不会放吧？】



【怎样，凤梨对你家来说没什么稀奇是吗，那放什么？哈密瓜？放哈密瓜你就没话说了？这样好了，下次来我家吃咖哩时，就给你放哈密瓜。】



【我可以断定，对你家而言理所当然的事，对我而言一辈子都不可能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