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电的季节(2 / 2)
「没有,我只是因为很无聊才偷溜出来。」
我想都没想到偷溜出来后,可以像现在这样和西泽惠聊天。
「你呢?呃……不会是追着我跑出来的吧?」
我的语调显得有些兴奋,西泽惠闻言,像在责备我似地皱起眉头。不过,她点了点头说:
「我这个姐姐是在担心你该不会是在帮人跑腿还是怎么了,所以跟踪一下。」
怎么觉得前后的理由有些兜不太起来?而且,就算她说是因为担心,也不必默默跟踪我吧。不过,以我和她的关系,这样的行为好像是可被接受的。不跟对方打招呼,只用目光追着对方跑,大家都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啊。是吗?
「对了。」
西泽惠指向马路对面说道,但我不知道她指着什么。西泽惠似乎也没什么自信,她微微低着头,指尖不停画着小圆圈。
不过,她今天的口吻一样强硬,语调也够开朗,所以我安心地等待接下来的话语。
「既然都出来了,你就陪我一下吧。我有话跟你说。」
西泽惠要我陪她去的地方,是有些硬的床铺上。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们只是两个人一起躺在医院附近的整骨院床铺上而已。
这里有两位整骨师,一位师傅留着一头像咖啡色花椰菜的发型,另一位师傅则是一直闭着眼睛。虽然闭着眼睛的师傅在店里走动时看不出有什么不便之处,但似乎是丧失了视力。这位师傅帮我在颈部和腰部贴上会产生电流的机器。
我趴在床上,电流从颈部和腰部流过,感觉温温的。我看见左手边挂着全身的人体骨骼图,骨骼图旁立着冲浪板。位在天花板左边角落的电视正在播「笑一笑又何妨」(注:从一九八二年十月播映至二〇一四年三月的日本午间综艺节目。)。
我和西泽惠各自躺在对方失去眼球的那一侧床上。我们不是刻意这么做,而是很自然地躺在这样的位置。这是从公车里延续下来的一种宿命。
如果硬要说这是约会,未免太过牵强。所以,连我也没有做出这类发言。
「话说,我身上没有半毛钱耶。」
对于我的独自,整骨院的师傅比西泽惠更快有了反应,但这也难怪啦。听我这么说,西泽惠脸上难得浮现成熟的笑容。或许是因为她趴在床上,长发垂下来盖住嘴唇,我才会觉得她看起来成熟吧。
「放心,我也没有。」
这回变成是我瞪大眼睛。
「我开玩笑的啦。我的钱包在……找到了!找到了!Lucky!」
虽然最后那句「Lucky」感觉很可疑,但西泽惠好像是真的带了钱包。应该有带吧?她嘴上一直说找到钱包,我却没看见钱包的影子,脸上不禁浮现僵硬的笑容。
我们光是打扮就够可疑了,还做出让店家更加不安的行为妥当吗?
对于我们这对伤势像互照镜子一样、穿着睡衣闲晃进来的二人组,店家是怎么想的?双胞胎?姐弟?情侣?每一种关系都缺乏现实感。我和西泽惠不适合正向的关系,毕竟我们彼此都是加害人,同时是被害人。
「对了,你要跟我谈什么事?你总不会是为了来整骨院才跟着我吧?」
「那是我因为走路走得有点累了,所以想进来这里躺在床上滚来滚去。」
如西泽惠所说,她真的准备在床上打滚,结果差点从狭长的床铺上滚下去,又急忙拉回身子。冒出冷汗的西泽惠面向我说:
「这件事还是嘴巴说说就好。滚来滚去。」
「滚~来~滚~去~」
我们互相说着「滚来滚去」好一会儿。所谓「缺乏建设性」指的就是我们这种行为。
「好,滚完了。你有何贵干?」
「卡尔小弟,你的个性很急耶,哈哈哈!」
「卡尔小弟」什么时候变成我的绰号?虽然我是无所谓啦。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而已。如果就这样出院了,嗯……会觉得好像有一根刺扎着。」
西泽惠形容得很妙。「木屑刺进手指头里没有拔出来」这样的形容,很适合用来表现我们之间奇特的关系。虽然看起来不显眼,但会很在意那轻微的疼痛;如果置之不理,会忍不住每五分钟看一眼刺伤的部位。
西泽惠的意思是在提议拔掉那根木屑。以我的立场来说,并没有任何异议……只不过,同时会担心:「有可能拔得掉吗?」
我们眼睛看到的位置,确实是被木屑刺到的部位吗?
「一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你会不会老是在想事情?」
西泽惠搭腔问道。这时,流过颈部和腰部的电流正好到了时间,所以停下来,我终于解脱了。我怕极了这种被微弱电流电到的感觉,那会让我联想到静电。
先不说这个,我该回答西泽惠的问题。
「会。」
「你最近都在想什么?」
「想你之类的。」
我坦率地回答后,西泽惠瞬间停格。接着,「呜~」一声低吼傅来。
「你为什么要想我?」
「我可以说实话吗?」
「嗯……我不太敢听耶,不会是什么伤风败俗的内容吧?」
「完全是伤风败俗的内容。」
YA~我比出胜利手势。这时,整骨院的师傅也正好取下我背上的毛毯和发出电流的机器(我忘记叫什么名字),然后直接用手触碰我的背部。师傅开始轻轻按压起来。
「伤风败俗的内容是指那个吗?色情的那种?」
「超色情的。」
「还超色情哩!亏你长得这么可爱,现在形象破灭了。」
西泽惠板着脸吐出舌头说道。有什么办法呢?住院生活不这样还能怎样?
还有,听说我的背脊是歪的,是整骨师傅在我头顶上方这么说的。
「像哪样的内容?我听来参考看看好了。口味清淡一点的就可以,清淡的喔!」
「舔胳肢窝之类的。」
「太重口味了!」
西泽惠大喝一声。因为她突然放大声音,躺在另一张床上的老婆婆随之转向这边。看见我们脸上和手臂上都缠着绷带,老婆婆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对老婆婆轻轻点了点头。
「你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嗯~这种症状要怎么形容呢?病态?」
「不是病态,我是病人。只不过我是得了恋爱病。」
「你少露出一脸觉得自己妙语如珠的表情。就跟你说过了,你那是同伴意识。」
「不,不是的,至少对我来说是恋爱。」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同时,整骨师傅正从上方按压我的背,我忍不住憋住呼吸,甚至还发出「啊!」的诡异的声音。
我照着整骨师傅「头向右边」、「头向左边」的指示转着头,一边对西泽惠说:
「现在是我的右眼心生爱意,就算是神,肯定也无法消除这般爱意。」
右眼在惊慌失措之下被迫从我身上分离,却还是拼命想要把这份爱意留下来给我。我因为这样才会记得接吻的画面,也才会心生爱恋。
这是来自单眼的强烈思恋、遗言、遗志,所以,我怎么可能无情地抛弃「单恋」?我根本没有那样的权利。
「你、你是少女啊?少女情怀总是诗啊你!」
西泽惠连耳根子都红起来,还不停用手在脸前扇风。
「哪有人会表情认真地说这种话啊?呃~~」
西泽惠搔抓着喉咙说道。到底有什么事情让她痛苦成这样?我感到不可思议地这么想时,听到整骨师傅做出「吐气」的指示,便乖乖吐了一大口气。在那之后,整骨师傅用手托住我的下巴。我脑海里浮现问号的瞬间,颈部骨头喀喀响了起来。
「哇喔!卡尔小弟的表情超像印地安人被点中穴道喔!」
呃啊!我在内心配上音效,整骨师傅继续把我的脖子扭到另一边,骨头随之喀喀作响。师傅一副不想再听我们对话似的模样扭转我的脖子,还折了我的背。
帮我按摩完后,师傅移动到西泽惠旁边,在那之后她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我交谈。「我的妈!」「救命啊!」我坐在柜台旁的沙发上,从书架上拿起《七龙珠》来看时,治疗台上不断传来惨叫声和双脚踢来踢去的声音。西泽惠似乎不懂得什么叫做忍耐,而且精力充沛。
整骨结束后,西泽惠都快站不稳双脚。「给我回去!」我和她一起看《七龙珠》看到第十集时,柜台的欧吉桑开始赶人,我们只好离开。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整骨院和医院的拖鞋后,我们走出停车场一起伸着懒腰。微风从抬高的手臂底下吹拂而过。
尽管阳光还拖着夏天的尾巴不放,迎来的风已带着秋天的气息。那是一阵如棉絮般轻盈的风。吹来的风没有夏日特有的潮湿闷热感,吹着吹着甚至还会瞬间觉得有些冷。
店门口的花盆里开得灿烂的花朵也随风轻轻摇曳。
「好!现在来去大学吧!」
「啊?」
西泽惠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愣住了。她放下高举的手臂,开始转动肩膀。接着——
「去我就读的大学。既然出来了,你顺便陪我一下嘛!」
西泽惠没有看我,朝错误的方向伸出左手。
搞了半天,西泽惠只是想跟我说这句话。我花了三分钟才明白这个事实。
西泽惠表示医院距离车站很近,相信这个错误资讯的下场,就是走了将近两小时的路才抵达车站。当我们搭上快速电车时,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斗嘴。
选择厢型座位并肩坐下后,我们早已全身瘫软,而且气喘吁吁。我觉得空间不够而试图伸展手脚,结果发现这样会挡到彼此,让我有些后悔不应该坐在一起。
「没……体力……到极点。」
西泽惠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喘气声,一边嘟哝道。为了赶上即将发车的快速电车而火力全开地冲上阶梯,这也是让我们喘不过气来的原因之一。我连动舌头回答的力气都没有。
「啊~啊~心脏好痛。」
西泽惠一边拍打胸口,一边坐正身子。重新坐好后,她用睡衣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刚才西泽惠说会阻碍跑步而脱下拖鞋,现在才重新套上拖鞋。我和西泽惠脚上都套着医院的拖鞋、身穿睡衣,脸上还缠着绷带,这般模样像极了上演医院大脱逃的病人。
「哈……呼,总算比较没那么喘了。」
不过,头还是很痛。套上原本插在腰际的拖鞋后,我先确认过车票还在不在,接着才安心地喘一口气。电车行驶的声音几乎完全盖过我和西泽惠的喘气声,低下头后,长发随之遮挡住四周。我突然觉得,不确定西泽惠还在不在自己身旁。
我撩起头发,回想着抵达这里之前将近两小时的散步路程中,我询问过西泽惠为何要去大学的理由。
『我只是想去看男朋友一眼。至于要不要让他看到我,我还在犹豫。』
不论是露出开朗的笑容,还是显得落寞的微笑,都改变不了西泽惠缺一颗门牙的事实。松垮的脸颊上还留有一大片如浅沼泽般的瘀青,头发失去光泽,肌肤也干燥不已。因为正在住院,她不可能化妆,所以掩饰不了一切伤口。西泽惠的男朋友肯定还没看过她这般模样。
『那为什么要带我一起去?』
『本来是打算让你帮我出车票钱,哪知道你身无分文。』
唉—西泽惠摇头叹气说道,然后耸了耸肩,对着我露出邪恶的笑容说:
『我在想,如果直接看到我男朋友,搞不好可以解除你的单恋。』
西泽惠的态度和用字遗词,简直像把我的单恋当成某种魔咒。不过,她说得挺妙的。
「医院大脱逃。嗯,『脱逃』这个字眼很有青春的感觉呢。」
西泽惠已完全调整好呼吸,她一边用手在脸前漏风一边这么说。或许是年龄相仿,我们似乎有着相似的感性。不论是从学校还是从医院,总之,脱逃出来的感觉都很棒。
「不过,和你坐在一起搭乘交通工具,会让人有些担心。」
我以自己的方式开玩笑说道,但当然不可能笑得出来,西泽惠也没有笑。
取而代之的,西泽惠责怪我另一件事。
「你跟我讲话时,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拘谨?」
「喔?可是你的年纪比我大啊。」
「没关系啦,反正我看起来不像比你大。」
西泽惠一边揉着鼻子,一边以轻佻的态度这么说。原来有些事情她自己也心里有数。
因为是搭乘快速电车,所以抵达目的地之前,电车只靠站过一次。搭了约二十分钟后,我们抵达目的地的车站,但在走向剪票口之前,西泽惠先走进便利商店,可能是想买什么东西吧。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店外等待,来来往往的人群一看见我的脸和装扮后,个个没礼貌地直盯着我。以前在车站里时而会看见哥德萝莉风打扮的人,不知道大家会不会也把我归类为同一类?毕竟我的手脚还缠了绷带。不过,睡衣配上拖鞋,这怎么看和哥德萝莉风都不像是同一种风格吧。
我探出头往便利商店里头看,发现西泽惠也同样受到人们瞩目。而且因为她是女生,女生有加分效果,所以要说她的装扮真的像是某种流行趋势也说得过去。「医院风」!这命名好像没什么创意喔。
虽然隔着玻璃门,但我感觉就快听见她脚下的拖鞋啪哒啪哒响的声音。把找钱找来的一块钱和五块钱投入募款箱后,西泽惠走了出来,她手上拿着小熊饼干。
西泽惠朝我的方向丢来小熊饼干,但偏向右侧死角,我必须跳出去才有可能接住。我像足球的守门员一样伸长手脚,勉强接住了小熊饼干。
「你先和那些小熊做好接吻练习。」
我还没抬起头,西泽惠已指着我做出指示。「啊?」我瞪大眼睛,但西泽惠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往阶梯的方向走去。我一边追着她的背影,一边歪头思考。
接吻?练习?和小熊?
西泽惠到底想要求我做什么?我只不过是思考一下这个问题而已,就觉得自己用脑过度而快发烧了。
没办法,毕竟我最近都没在用脑。不要对我要求太复杂的事情,这只会让我头痛。所以,我祈祷着喜欢西泽惠的心情也可以很单纯。如果太复杂,被抽离的时候会很受伤。
「好痛!」走下阶梯并准备走出剪票口时,碰触到金属部位的指尖感受到一股静电。
或许是我的体质比较容易带电,所以每年秋天到冬天这段期间,都会像例行公事一样发生这种事。虽然不知道触电过多少遍,但我从未习惯过那种感觉。除了带来轻微的不舒服之外,静电也通知我季节转变的消息。
「已经到了这个季节啊。」
「嗯?」
听我这么说,走在前头的西泽惠露出讶异的表情回过头。我朝向她的脸伸出被静电电到的手指。
「啪!」
根本没有传来这种声音。西泽惠身体往后缩,闪躲开我的手,然后一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模样往前走去。我也把伸长的手缩回来,一边握住静电残留在手上的感觉,一边往前踏出脚步。
前往地下铁的途中,我抱着自言自语的想法说出心中的想像:
「不知道你男朋友会不会恨我?」
「为什么?」
西泽惠做出回应,所以我把原本没打算说出口的后续话语说出来:
「恨我夺走你的眼睛。」
「彼此彼此吧。」西泽惠指着我的右眼说:「你自己也妹~油~」
「是这样没错啦。」尽管表示赞同,我还是摇摇头说:「我是无所谓。就算脸变得很可怕,也不觉得烦恼。」
「是吗?我觉得很可惜耶。因为我是最后一个看见你完好的脸的人。」
说罢,西泽惠还是抢先一步走出去。
说到这个,我又何尝不是呢?
最后一个看见她完整无伤的脸庞的人,就是我。
我的右眼在近距离看见完美的她,为此坠人情网。右眼只留下这份情感,束缚着我。
「……………………………………」
在那天以前,我从未想过光是近距离看见一个人,就能够让人觉得眼前的世界改变了。我想都没想过光是如此就会喜欢上某人。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的确,我是遭遇到不幸的车祸。
但是,我也成长了。我知道的世界变得辽阔一点点。
我排在队伍最后一排等待地下铁时,西泽惠的手突然从眼前冒出来。
「快准备好小熊饼干。」
「啥?」
「开始练习!」
西泽惠鼓吹说道,还帮我打拍子。受到鼓吹之下,我就这样拆开包装,拿出小熊饼干—
「……啾~」
「做得很好。」
「……………………………………」
小熊饼干没有错。只是,为何我会有种想哭的感觉呢?
不曾搭过的地下铁和我经常搭乘的电车有着相同的臭味——人类的臭味。
经过六、七站后,西泽惠发出指示说:「在这里下车。」我拿着零食包装站起来。包装袋里塞满了小熊饼干,每只小熊的脸都因为我的唾液而胀大。
「现在想一想会觉得,就算我男朋友知道我出车祸,可能也到不了医院来看我吧。我猜他应该不知道搭地下铁和电车要怎么转车。」
「是喔。」
「哎呀,你好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西泽惠一副感到无趣的模样笑说。在那之后,车子停下来,我们随之走出车厢。
来到这里后,人们对于我们的关注度开始不同。西泽惠的重要性变重,我则变成次要的存在。这也难怪,毕竟来到她就读的大学附近了,会出现她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怎么都没有人来搭话?
「我的脸夸张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确定认不认得我。」
西泽惠语气平淡地回答我内心的疑问。
「会吗?我在医院看到你的时候,远远看就知道是你啦。」
「哈哈哈,听你这么说,我真不知道应该要高兴还是难过。还有,不准看我的眼睛,我会害羞。」
西泽惠挥挥手想要推开我的脸。为了闪躲,我爬上通往剪票口的阶梯。
来到剪票口后,我理所当然地在投入车票时再次受到静电的洗礼。
「可恶!月票也烧掉了,要重新买一张才行,真讨厌。」
穿过剪票口后,西泽惠瞥了其他学生一眼,并如此抱怨。对喔,我的月票也在车祸中烧掉了。那是下学期开始后才刚买的,这下子可真是损失惨重。手机、课本、月票,身为学生必须持有的物品全都烧掉了,所以如果现在要回到大学上课,荷包将会大失血。这是一场意外,不知道会不会有赔偿金还是什么补偿?
我已经忘记这是哪一站,但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地下道横向延伸。走出剪票口后,右手边只看得到发出微弱光线的售票处,四周一片昏暗,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商店。转向左手边后,墙上有两道箭头,并写着直走会通往脚踏车停车场,以及前往某某大学的学生向左走的说明。所以,我和西泽惠应该会向左走。
「会怀念吗?」
看见西泽惠一直盯着车站里面和行人看,我这么询问她。
「有一点。不过,放暑假时没来学校的时间更长,所以还好吧。」
西泽惠不带感情地说了句:「好怀念喔~」然后反复触摸墙上的当铺广告看板。在看板上沾上一大堆指纹后,西泽惠指向左边说:「这边。」我一边心想「猜对了」,一边跟着西泽惠前进。
如果在半路上遇到男朋友,西泽惠打算怎么做?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状况?我不是本人还思考着这些事,身为当事人的西泽惠却像是回想起什么似地在窃笑。
「怎么了?」
「没有啦,我想到你练习接吻的画面,忍不住……」
嘎嘎嘎嘎……喂!那是大嘴鸟的叫声(注:大嘴鸟为日本零食商森永制菓所推出的零食吉祥物。)。心情真是郁闷,我怎么会变成让小熊饼干的头一个接着一个沾水胀大的神奇男子呢?西泽惠到底想要求我做什么?
「我是在让你练习接吻啊。你的接吻技巧那么烂,还会撞断人家的牙齿。」
「你忘记我的门牙也断了吗?」
「那更表示你的技巧烂到极点,被你吸住的小熊们也都责备连连喔!」
听得到小熊说话吗?我隔着包装看向小熊,但只听见唰唰声。
我们被好几个人追赶过去,也和一些人擦身而过,总算爬完漫长的阶梯。走出地下铁,眼前出现马路和坡道。回头一看,看见车站旁边有一家吉野家,我的肚子很诚实地叫了一下。
「这些给你,当作跑腿费。」
西泽惠给我两张千圆钞票。她该不会是听见我的肚子在叫吧?我坦率地接过钞票,开始爬上坡道。好希望大学是在下坡的位置啊。虽然坡道十分平缓,但凭我目前的身体状况,爬坡会很辛苦。
因为走个不停,拖鞋前端快要磨破了。我的脚也像在发炎似地变得肿胀,仿佛为了疲惫在哭诉。我相信西泽惠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并肩走着,但因为看不见彼此的侧脸,所以无法观察到她的疲惫程度。不过,走着走着可以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西泽惠或许有什么目的,但我没有。不过,我不想让自己一直在太阳底下走路的举动变得毫无建设性,所以试图找出什么理由。嗯……就把「和西泽惠一起走路」当成是我的理由好了,单纯的理由很好。
从地下铁到大学,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正如西泽惠之前所说,隔着马路的对面可以看见可丽饼的摊子。摊子撑着色彩鲜艳的遮阳伞,伞被风吹得剧烈摇晃。西泽惠也瞥了摊子一眼,然后沉默地别开视线。
「又要爬坡?」
听西泽惠介绍「前面是我们大学」,我一边厌烦地这么说,一边仰望前方的陡坡。
「我们学校的学生每天都会爬这个坡喔,还会一边爬一边嫌弃。」
「好怀念喔~」西泽惠再次不带感情地这么嘀咕后,开始爬上陡坡。她还一边爬一边大幅度地摆动手臂。
「紧张吗?」
「不会。」
西泽惠立刻回答我的问题,然后吹起口哨。那声音显得沙哑。
因为西泽惠大幅度地摆动手臂,所以我没办法走在她旁边。我也感受到西泽惠不让我和她并肩而行的意思。所以,我安静地跟在后头。不对,因为坡道真的很陡,所以我其实没办法保持安静。
其他大学的学生可以这么大方地走进去吗?不过,大学应该不像高中,我去学生餐厅时,也会看见明显是在其他地方工作的欧吉桑进来吃饭。可是,我们的样子或许太像可疑人物,不仅从刚才就一直感觉到大家的注视,路过的学生甚至还往后缩起身子。
尤其是针对西泽惠的反应更明显。以脸部受伤的情况来说,果然是女孩子的受害程度比较严重。
「你男朋友在哪里?」
「现在是下午,而且今天是星期三……所以他第三堂课应该是上文化论。前提是他有来上课的话。」
以我个人的期望来说,我比较希望他跷课。不过,因为我的运气很差,所以事情不可能那么顺利。一个会遇到那种严重车祸的人,运气怎么可能会好?所以,我的期待会落空。
还有,如果我这样的理论正确,西泽惠也是一样。
爬上至少三分钟才能够爬完的漫长坡道后,我们再次陷入耸肩喘息的状态。我们全身瘫软地坐在一旁的长椅,静静等待着呼吸调匀。和那些爬坡时神情泰然自若、爬完坡又继续往前走的人比起来,我们简直像住在其他星球的外星人……也对,我们的立场或许就像外星人。
我们花了五分钟才从长椅上站起来。不过,休息到一半时我察觉到一件事。我发现还没到五分钟西泽惠就已经恢复体力,她却迟迟不想站起来。
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视野受到阻挡的我想看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们没有停下脚步欣赏,直接穿过大学正中央的巨大高塔前方,朝向高塔后方的全新教室大楼前进。从教室大楼正门走进去后,立刻会看见左手边有一间教室,西泽惠在教室门外停下脚步。因为已是上课时间,可以听见老师的宏亮声音从教室里传来。那是会让人一听见就想回头看的声音。
「你不开门吗?」
见西泽惠迟迟不伸出手,我开口这么询问,结果西泽惠像是要反驳我似地伸出右手。但抓住门把后,西泽惠又犹豫不决地停下动作。我手上的零食包装袋沙沙作响。
终于,西泽惠推开教室的门。
感觉就像她用娇小的肩膀和身躯推开了困难。
推开后,声音如洪水般袭来。
光线。
光线。
还是光线。
大量洒落的日光灯光线以及从窗外流泻进来的阳光,照亮教室里的每一个角落。光线和好几颗动来动去的头填满视野。老师透过麦克风传出的授课内容,如热风般在教室内四处奔窜,并从头顶上方吹拂而过。
门口附近座位的谈话声不断,那里挤了一堆只为了出席率才来上课的学生。不过,就连这些学生发出的噪音,也因为注意到我们的出现而消失。
在气氛冻结的教室里,我们只能丢脸地站着不动。
理所当然有着两只眼睛的家伙们纷纷回过头,接着瞪大眼睛。
大家的目光毫不客气地集中在我们身上。
西泽惠全身颤抖。
她把门把当成救命绳似地紧紧抓住不放,并且僵住身子,低头不看眼前的世界。
我注视着西泽惠的模样发怔,并握紧手中的零食包装。
老师说话的声音停下来时,我抱住她的肩膀往回走,并关上门。
不应该开门的。
在那场车祸中失去一边眼睛的瞬间,我的世界就已经改变。
不对,世界并没有改变,只是我自己改变太多。原来失去了一边眼睛,不单纯是视野变得狭窄而已。我们早已被赶到原本的世界、应有的世界之「外」。
至于西泽惠的男朋友有什么反应,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
因为车祸和住院,我们一度离开原本的世界,变成站在外围观看的立场。
而现在,我们必须重新走入世界。
但又无法走入世界,任凭自己暴露在外,不知该逃往何处。
这就是未来出院后,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好闷喔~没看清楚男朋友反而看清楚现实,是要做什么?」
西泽惠臭着一张脸说道。一阵风吹起我和她的头发,感觉我们的发丝就快缠在一起。
从教室逃出来后,我们来到其他教室大楼的顶楼。我记得好像是写着「第七教室大楼」。顶楼标示着禁止进入,所以我们逃到顶楼,因为很少会有人上来这里。顶楼很安静,吵吵闹闹的只有围栏底下,敲锣打鼓般的音乐不断响起。
「眼睛还可以装义眼,但脸部就有困难,听说整个脸形好像都变了。」
西泽惠摸着脸颊捏一下。可能是会痛吧,她皱起眉头。
幸好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让西泽惠哭出来,但或许是风吹得眼睛干涩,她用手揉着眼睛。
「有看到你男朋友吗?」
「有看到,他很惊讶的样子。真是的,也不会追上来。不对,他千万不要来。」
「到底是要还不要?」
我代替西泽惠的男朋友吐嘈问道,西泽惠瞪我一眼。不过,西泽惠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在生气。她抓住眼前用来防止跳楼的围栏,生气地说:
「大骗子。」
「咦?我骗了你什么?」
「你说你喜欢我是骗人的吧?」
「不是骗人的啊。」
「看见我这种脸还会说喜欢我,那一定是同情。」
刚刚已经被那么多人看见,西泽惠事到如今才一脸后悔地用手遮住绷带。
「你讨厌丑女吧?我这样问好了,你不喜欢这张脸吧?」
听见西泽惠的说法,我用鼻子轻笑一声。太嫩了喔。
「没什么好隐瞒的,如今我也是丑男啊。」
我抬头挺胸地说。
或许是没预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西泽惠先是瞪大眼睛,然后噗哧一声笑出来。
「的确,你的脸惨不忍睹。」
「彼此彼此。所以……」
「怎样?」
「我比较适合现在的你。」
错过此时更待何时,我试着展开求爱行动。西泽惠嘟起嘴巴,用鼻子哼一声说:
「我就是知道这点才反对的啊,你真是个傻瓜耶。」
「傻瓜。」
「笨蛋。」
我被连骂了两次。
在那之后,西泽惠把视线移向围栏另一端。另一栋教室大楼耸立在围栏另一端,背景是一片坟墓。我们遇到那么严重的车祸,就算现在躺在那片面向山丘延伸开来的坟墓里也不足为奇。但是,现实中的我们存活下来了。
即便失去很多,我们还是必须迎接明天。
「被甩了。」
「可惜啊~」
西泽惠以搞笑的口吻说道。不过,开朗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西泽惠收起脸上的笑容说:
「人类比想像中的来得优秀,即使失去一只眼睛,世界也只会少掉三成左右。要是世界能够明确地变成两半就好了,这样便能更轻易地去追求剩下的一半。」
西泽惠认同我宛如她另一半的存在,却仍拒绝了我。看见我一直沉默不语,西泽惠开始在四周走动、绕起圈子。或许是太过疲惫,我甚至懒得用眼神追着她跑。
「如果继续和你在一起,我恐怕会和你谈恋爱。不,是肯定会吧?嗯,绝对会。但我不想要变成那样。因为那样一来,我的男朋友也会变成不同人。如果连男朋友都变了,以前的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到时候我就必须承认事实,承认车祸让我失去一切。」
「啊……」
原来西泽惠是在意这个。
车祸后唯一得到的是一个拼命示爱、脸部变形的男生。
谁会想要这种东西啊?我能够充分体会西泽惠忍不住想要对过去招手的心情。
你一定恨不得能够忘掉现实吧?不过,我完全相反就是了。
「而且,如果和你谈恋爱,我应该会变得超级依赖你。」
「依赖?」
西泽惠点了点头。她指着我缠上绷带的部位,带着自嘲的神情扭曲了脸说道:
「我讨厌眼里只看得见彼此的感觉。我不喜欢那样,可是,如果和你在一起,绝对会变成那样。我们会被同伴意识或对对方感到抱歉的心态淹没,浮不出水面。」
「咻~」西泽惠配上音效,她朝向地面的手掌心越沉越下去。
「或许那样会觉得很舒服也说不定,但我现在喜欢的还是别人。」
西泽惠撩起头发又甩了我一次。加上这次,我已经被她甩了三、四次。
被甩这么多次以后,已不会有受到打击的感觉。不过,我忽然想起小学时失去一边眼睛的同班同学。我记得那家伙小学时就有女朋友,真是令人生气的家伙。
「我也曾想过,如果我们是读同一所大学的话,或许还有可能交往。」
「既然这样,要不要我去办退学,然后重考这里?」
右膝盖被踹了一脚。我忙着痛苦挣扎时,西泽惠把话含在嘴里说:
「所以我跟你呢,最好不要再见面比较好吧。」
虽然西泽惠的态度显得客气了些,但无疑是在婉转地拒绝我。
我提出一个像是偏离主题又像是没有偏离主题的问题:
「你一个人敢进去刚才那间教室吗?」
言外之意是:「你应该会被男朋友甩掉喔。」
一个在那种状况下没有追上来的男生,要他坦率接受这张脸恐怕很难吧。
但是,西泽惠提出反驳:
「那么,你这个读其他大学的人,有可能每次都来救我吗?你想想,毕竟我们是大学生,所以就事实而论,我们只能以大学为主来思考。在这样的状况下,你和我的距离太遥远了。」
在那个瞬间,我和西泽惠拉近到零距离,现在她却以距离为由来否定我。
车祸落幕后一步一步逼近,而且我们不得不回去面对的现实世界里的距离。
「距离那么远,我会看不见的。」
「……………………………………」
西泽惠在寻求支撑的力量。一个支撑她不会逃离这所大学的力量。
我不会觉得这样的她太懦弱。不过,她总是那么实际。
我想要从她身上寻求的,不过是梦境般的画面所延伸出来的爱意罢了。
我纯粹是想要让右眼的单恋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不过,当这个愿望实现时,右眼将会从我身上彻底消失。单恋成功就会消失,但如果被甩就不会消失。
这份爱意浓缩了曾经是我的所有过去。
「所以呢……」
说出和刚刚有些相似的开场白后,西泽惠向前踏出一步。
接着,她转过身来与我面对面。
面对面后,忽然有一种我们的眼睛根本是为了看对方而存在的感觉。
就在正前方的西泽惠右眼,近得足以让人产生这般错觉。
「至少上次那个吻要重来一遍。」
「……吻?」
「那个吻八成是扎在我身上的那根刺。」
西泽惠捏着脖子,做出像是要拔除什么似的动作。接着,她张开手臂说:
「放马过来吧!」
「啥?」
「我、我不是叫你练习了吗?来吧,由你来带领我。」
西泽惠闭上眼睛,并保持张开手臂的姿势等待我。这是什么场面?太像热恋情侣会有的举动吧!
我才刚刚被甩了差不多四次,现在又被要求这什么鬼任务?强风吹来,我差点站不稳脚步往后倒。重新站稳脚步后,我从正面欣赏着西泽惠。
「……………………………………」
看见西泽惠毫无防备的模样,我心想「干脆趁机偷摸她的屁股」,反正我已经被甩了。
不过,俗话说「好聚好散」。再说,我也不能让小熊们白白牺牲。
我举起手搭在西泽惠的肩上。那不是年长女性而是年轻女生的纤细肩膀。
回想起来,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用手触摸西泽惠。之前我只用眼睛和嘴唇触摸过她,好扭曲的关系啊。不对,我刚刚好像曾碰到她的肩膀?那次先不要算好了。
重新仔细一看,才发现西泽惠的容貌真的很惊人。
纤瘦突出的面颊骨显得紧张兮兮,覆盖住脸庞的瘀青像极了暗礁地带。以左眼为中心缠在脸上的绷带过于洁白,让人看了甚至会感到一股寒意。干枯的头发就算被形容是已经风化了也不夸张,即使是汆烫过头的蔷麦面都没有这么离谱。每一根发丝都显得缺乏润泽,满是棱角。
西泽惠的崩坏程度,严重到让人不觉得她和公车里的那个可爱女大学生是同一人。
但是,现在的她却让我爱得无法自拔。
境遇?共鸣?同情,所以顺势发展?
那又怎样?就算是谈普通恋爱,也会发生这些状况啊。
我带着这般百感交集的心情,印上双唇。
「……………………………………」
干燥嘴唇互碰时的触感,很像被静电电到的感觉。
西泽惠缓缓张开右眼,和我一直睁开的左眼近距离地互相凝视,她的脸颊开始泛红发烫。我应该也脸红了吧?不过,因为我曾和小熊们做过练习,所以多少比较从容一些。
我搂住西泽惠的腰。虽然不知道正确的做法是怎样,但我想让西泽惠的脸更贴近我。
「……………………………………」
我想要一直这样,直到名为「静电」的现实将我们划开来。
「……………………………………噗呼!」
西泽惠的身体往后仰,她按住胸口用力咳嗽。看来她似乎是一直憋着气,最后到了极限。而且,还是从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就开始憋气。喂,有没有那么夸张啊?不过,说起来我也是停止呼吸,最后差点喘不过气来。慢了一步才感觉到呼吸困难的我,受不了地瘫坐在地。
这样就能够成功拔掉刺了吗?
车祸已经画下句点了吗?
我注视着西泽惠红冬冬的鼻子好一阵子,但还是看不出她的心思。
在我们两人都咳嗽咳个尽兴,也难为情个尽兴后,西泽惠跳起来说:
「其、其实这是我的初吻耶!」
「好巧喔,我、我也是~」
我们一边说出摆明是骗人的谎话,一边并肩站在一起。
西泽惠站在右边,我站在左边。
我们变成孤单一人。
即使就站在彼此身边,我和西泽惠还是无法看见对方。我的左眼和西泽惠的右眼,光是要捕捉自己身边的事物就够忙了,没时间代替本人来面对爱情、怜悯或同情。所以,单恋依旧是单恋,依旧是只有一方满怀着爱意。
「转头就好了啊!」我脑中忽然浮现这样的想法。只要转头,我和西泽惠便能看见彼此。
可是,转头时没看见太阳,只看见冷冰冰的坚硬高墙。
不久后,西泽惠率先离开顶楼。我找不到留住她的话语,而她的道别话语也随风消失,未能传达到我耳中。
阳光相当刺眼,仿佛能够穿透一切,但我还是微微睁开眼睛。
拿起小熊饼干的包装袋后,我吃掉两只小熊。
我在独自一人的顶楼吹着秋风,眼前的围栏发出「叩!叩!」的声响不停晃动。
我伸手一摸,结果在触碰到围栏的瞬间惨遭电击。
即使面对轻微的抗拒,我仍未收起手指头,任凭手停留在半空中。
静电的季节到了。
过了三星期后,我终于出院。
我回到没有人在等待我的大学,西泽惠则应该是回到她的男朋友身边。我们只有在公车里的那一瞬间紧紧相叠,然后,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被拉开,拉远到原本的距离。
从一起去大学的那一天之后,我和西泽惠几乎没有交谈过。
但每次遇到时,她都会把我的卡尔没收。怎么会这样?
听说要等到下星期才会装义眼,在那之前,我会像住院时一样用绷带包住脸,继续过着仿佛世界披上一层薄膜的日子。
不过,这样的状态即将宣告结束。
到时候我和西泽惠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这世界,我也还不知道。
不过,我和她都坚信我们绝不会活在仅是一片黑暗的世界里。
我走过永生难忘的一段路,来到农会附近的公车站停下脚步。秋风吹散薄云,云朵如棉花糖融化般重回蓝空的怀抱。附近的小学传来钟声,无人打理的梨园里可见野生梨子挂在枝头上。我尽情欣赏随着季节变迁而失去夏日风貌的秋天景色。
名为「西泽惠」的单恋诅咒不存在后,我的世界竟是如此辽阔。太棒了!
即一如此,我的右眼还是持续爱慕着她。
左眼则是会在未来喜欢上其他人吧。
公车缓缓驶来,车里到处都是空位。付完车资并从出票口拉出车票后,我往后方走去,打算随便找个座位。很幸运的,我似乎没有打从心底对公车感到恐惧,也没有产生排斥心理。为了欣赏窗外景色,我挑选左侧座位坐下,公车也正好在这时候驶出去。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躺在医院里的那段日子,根本无法想像欣赏景色变化会让人觉得如此新鲜。从梨园变成倒闭的寿司店、倒闭的汽车经销商、倒闭的烧肉店,景色一个接着一个变换。只是,这附近怎么尽是一些已经倒闭的店家?接着印入眼帘的景色是和咖啡店同样多的牙医诊所。
车上只有我一位乘客的公车,轻轻松松驶过车流量稀少的小路。抵达下一个设置于冷清商店街的公车站牌时,并没有任何乘客上车。话说回来,就算有人上车,我的眼睛也捕捉不到乘客的身影。除非我每次都转头,否则很难看见走道上有什么动静。但我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了看上车的乘客而这么做。
呈现巨大弧形的桥出现在眼前时,公车在邮局前面停下来。这是第二站,这一站似乎有人要上车,公车中间的自动门往两侧打开。开门的冲击力透过椅子传达过来,加深了我托着脸颊的幅度。我忽然觉得很想打哈欠,赶紧揉着嘴唇试图把哈欠吞回去。
低头时,比住院前还要长的头发搔着眼皮,实在很烦人。
干脆全部剪短算了,反正我刚好失恋。
我一边这么思考,一边等待公车开车。
这时,有人在我旁边坐下来。
「……啊。」
我压抑住差点叫出来的声音,并轻轻阖上张开到一半的眼皮。
没有必要转头确认。
车上明明有那么多空位,却仍执意要坐在我隔壁——我想只有一个人会做出这种举动。
毕竟是搭乘同一条公车路线回家,会发生这种事情也是在所难免。
原来在这场充满戏剧性,也带着抒情意味的单恋尽头,便会遭遇到现实。
失去的右眼开始不安分了起来,这般活泼的表现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好啦,现在是要假装没发现呢?还是来接个吻?
公车在丰饶的黑暗中驶出去。
我心满意足地放松嘴角,并且闭上眼睛,在装睡的梦境里与微小的幸福相遇。
我和她之间,存在着被一片黑暗覆盖住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会发展出新的故事。就算有,也分辨不出来。
不过,这次一定要——
我殷切祈祷,请求上天不要连在眼皮背后的小小黑暗世界里苟且偷生的「单恋」也夺走。
请求上天让这辆公车安全地带领我们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