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在周末来临前!(2 / 2)
那是愣住的纤瘦男子的惊叫声,但脸上完全看不出他受了惊吓。
在柜台旁持枪的男人,摆出一副「快交出贵重物品」的模样,向我们打劫(假设)。他手上的枪,恐怕不是玩具。
「现在向后转还来得及吗?」
纤瘦男子立刻举起双手问道。我不确定他到底在问谁。
魁梧男人没有把手举起来,而是藏在背后。恐怕是在遮掩玩具枪。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玩具枪,也有可能成为导火线。
「喂,是持枪的抢匪耶。」
「在这个国家遇到的机率可是很低的。」
两人有些状况外地对抢匪品头论足,接着若无其事地对玩具小手枪发起牢骚:「不觉得这很不妙吗?」的确,被其他客人误以为是强盗都不奇怪。那样倒还好,万一被抢匪盘查,不晓得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亚尔特并没有躲起来,而是站在那儿发呆。
「你们是谁?来乱的吗?」
我好像听见抢匪这么质问。
但恐惧造成耳鸣,使那声音远离了。仿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像在看电视。
魁梧男人拼命解释我们只是一般客人,抢匪随即贴在入口的墙上,命令我们不准动。他们看起来并不打算无差别扫射,使我刷白的脸稍微恢复血色,然而,事情并没有好转到能让我好整以暇地喘口气。
我瞄到抢匪所站的餐桌旁有班上的女同学,全身的寒毛立刻竖起来。
我僵着肩膀,只转动眼珠,确认整张餐桌的人。
那个女孩似乎不在,但其他女生与我同班,我都认识。
那些怕得发抖的女生,要是和我对到眼,我该怎么办?
对于想立刻躲起来逃之夭夭的自己,我感到哑口无言。
这样可以吗?
这样,真的可以吗?
明明什么都还没做,我就已钻进牛角尖,快把自己逼哭了。
「若你想救她们,何不冲出去?」
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仿佛看透我的心思。
我忍受着胃部的痉挛回头。亚尔特像卸下和蔼可亲的面具似地,脸上毫无表情。那双像在责备我胆小的眼眸中,映照出的我远不只缩成一团。
「不要怂恿人乱来啊。」
魁梧男人小声训诫亚尔特,但亚尔特不以为意地说:
「现在可是不乱来就得等死喔。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胡来或逞匹夫之勇,而是义务,人生的义务。一旦背负起来,就得背负到底。」
亚尔特的声音太大了,抢匪无法坐视不管,头转过来。
更恐怖的是亚尔特竟然还推着我的背催促我:「好啦,快上。」
我身子向前倾,进退维谷,抢匪与枪口迎面而来。
就算她要我上前,但赤手空拳地与绑匪面对面,我能做什么呢?
连要扑倒抢匪的下半身将他绊倒都很困难。
背后传来:「喂!笨蛋!」又慌又怒的声音。
在餐桌前哭泣的女生发现了我,害怕地与我眼神交会。
已经插翅难飞了。意识到这一点,抽身的速度便不自觉慢下来。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我反而向前跨出一步。
身后响起女性「哦!」的赞叹声。
会做出这种反应的只有那个人,抢匪是不会对我另眼相看的。
不,或许会喔,在「歼灭敌人」这方面。
眼前的抢匪似乎比一般歹徒更暴躁易怒,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枪。
枪口直直对准我的眉心。
扳机还没扣下,我的脑袋仿佛就空了,意识飘远。
若是游戏,相当于走投无路;若在现实,就是命悬一线。
我已经束手无策。
但这种情况只适用于我。
「之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
低喃缓缓响起,仿佛只有它不受时间的控制。
我一听,也不合时宜地回忆起来——啊,没错,的确发生过一样的事。
那是在游戏中。
当操之过急的我即将被射穿前,救兵英勇地现身了。
那是我与亚尔特的第一次接触。
如今,她身影一闪,重现当时的场面。
亚尔特蹬墙跳起来,飞扑过来拉住我的手臂,几乎同一时间,我看见子弹从原本的位置,也就是我的头本来的位置穿过。撞见这一幕,令我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还来不及细想,脑袋就一片空白。
为了让我扑倒,亚尔特按住我的肩膀,自己反而站起来。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了玩具小枪。这次,她没有使出超人般的体术,而是光明正大地向抢匪逼近。在她动的一瞬间,抢匪缩回右脚抽身,然后立刻切换姿势举起枪。
见亚尔特没有停下,抢匪毫不犹豫地——
扣下扳机。
枪声再度响起,划破空气与耳膜。我猛然用手盖住头,与被雪埋住的女孩姿势相同。
后方传来玻璃门碎裂的声响。
人在恐惧时,连血腥味都闻不到。
我将护住头部的手缓缓放下,仔细观察局势。
子弹没有命中亚尔特,只从她身旁划过,射破入口的玻璃门。
怎么可能!我暗叫道,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枪口与子弹的角度根本对不起来。
仿佛子弹自己会转弯,避开了亚尔特。
在抢匪与我们陷在怀疑双眼的错愕中时,亚尔特爆出了攻击性的大笑。
她扬起嘴角,磨刀霍霍地亮出利齿,歪扭的瞳孔直直盯住缩成一团的歹徒。
亚尔特悠悠举起玩具枪,对着抢匪。歹徒暴露在超乎常理的窘境中,身子惊恐地向后仰。她将小枪举起,对准那无力闪躲的头。
自信满满地,咧嘴灿烂一笑。
玩具枪射不出子弹,也无法构成威胁。
我明知道,却还是倒抽一口气,全身僵硬,连眨眼都忘了。
紧接着,我听见反击的枪声。
亚尔特扣下的扳机,产生一连串爆破音与冲击。
抢匪纷纷向后倒,仿佛被隐形的子弹贯穿脑部。
他们口吐唾沫、眼白朝天,手脚痉孪地颤抖。头上看来没有伤口,恐惧到摔成这样未免太夸张了。
亚尔特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这个不可思议的巨大谜团,连与抢匪对峙的危险都被挤到边缘了。
但眼前情势根本容不得我去解开它。
「很好,撤!」
回头的亚尔特意气风发地一喊,魁梧男与纤瘦男便动了起来。仿佛吃了霸王餐,拔腿往店外冲。亚尔特尖声喊道:「小弟弟!」引导慢半拍才动身的我。我惊慌失措地望着匆匆离去的伙伴,拼命追上去。
这些人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了。
我头也不回地狂奔,直到跑至集合地点的电波塔附近时,那三人才放慢脚步。为了不和他们拉开距离,我卯足了劲,一停下来立刻将手扶在膝盖上调整呼吸。亚尔特和魁梧男就算了,没想到连纤瘦男看起来都神色自若,令我吓一跳。
「逃跑就赢了。」
「是啊,毕竟我们带着那个嘛。就算再谨慎,也可能酿成大祸。」
纤瘦男子指着玩具枪,魁梧男人「嗯」了一声,不知为何骄傲地扬起嘴角。
像这样把小枪扛在肩上,感觉真的很可靠,但也非常引人註意。
「那是……玩具对吧?」
「当然。既射不出子弹,硬要发射还会坏掉喔。」
魁梧男望向亚尔特,亚尔特回应他的视线笑了。
「这家伙就是爱胡来。」
「老样子不是吗?」
「是啊,所以真不晓得被当作你或抢匪的伙伴,哪一边比较吃亏?」
魁梧男人开玩笑地说道,亚尔特轻轻肘击一下他的腹部。
当然,男人不动如山。
「下次见。」亚尔特说完,向魁梧男人与纤瘦男子挥手。两人快步离开了。
明明是平凡的寒暄,我却感到只言片语中弥漫着沉重的氛围,是我太小题大作了吗?
挥着手的亚尔特继续站在我身旁,道别的手并没有转向我的意思。如今只剩我与她。仿佛是希望能独处,我们两人都待在原地。
于电波塔的阴影中,彼此转身面对面。
她露出爽朗的笑容,仿佛刚才带头闹得人仰马翻一事已忘得一干二净。
「以前,我养的狗过世了。」
「啊?」
「它没受什么大伤,我也一直很疼它,但年纪大便走了。那时我才知道,还是有些事情躲不过。」
怎么突然说起这种事?尽管话题很沉重,但或许是语气使然,感觉她已经放下了。
「我们也一样,不是吗?不论现在多么活蹦乱跳,总有一天得面对死亡。」
亚尔特敞开双臂,似乎想表达什么。不只游戏中,连在现实里,她的双手都如翅膀般灵活。望着这样蹦来跳去的亚尔特,我很怀疑她根本不会有那一天。我无法想象她衰老的模样。
加上之后接续的话题,跟消极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令我更加笃定了。
「但我想啊,明知躲不过,仍然挺身面对,不也是一种勇气吗?」
勇气——如今光要讲出这个词,就得鼓起勇气。
而轻松将它说出口、横冲直撞的天才,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
接着……
「也就是说,你是个大笨蛋。」
「啊?」
我没想到竟然会挨骂。
明明刚才还用那么教人害臊的话称赞我,我都准备好要搔搔脸颊了说。
见我吃了一惊,亚尔特笑了。
「毕竟你看嘛,刚才若是一般人,早就死了。你竟然蠢到去挑衅他们。」
「呃、啊……不,也是啦。」
「要是刺激犯人,增加了无辜的受害者怎么办?你有想过吗?」
虽然唆使我的是眼前这个人,但最后动手的是我。
即便责任在他人,承受结果的却是自己。
我现在才为这件事胆颤心惊。
我的手心冒汗,下半身直打哆嗦,站都站不稳。
若没往脚跟用力,肯定会踉踉跄跄地跌倒。
是因为在她跟前,我才故作镇定、拼命守住面子。
「但你做对了,毕竟当时很危险。」
「啊、啊?」
一下子训斥一下子表扬,我都快晕了。
不,以她的思维,恐怕既非训斥也非表扬。
或许,她只是单纯看透了眼前事物的本质。
「若你什么都不做,早就一命呜呼。当然,做了一样有可能会死,而且死得更惨,客观来看,那样做或许是多此一举,但当你想守护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会失去时,不就只能采取行动吗?哪有力气在乎是否会对旁人带来困扰呢?」
「…………………………」
亚尔特的一席话,与其说是勇敢,在我听来更像是任性。
或许贯彻自我意志,就是亚尔特深信的勇气吧。
「例如……对了,假设这么做能让你保护喜欢的女生,你会不会挺身而战?」
我好像看到亚尔特瞥向一旁的眼神闪着光芒,是我多心吗?
简直像在故意戳我的弱点。
而且还真的戳中了。
对于一听到「喜欢的女生」,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女孩的我而言,这激将法实在太有效了。
「情窦初开的纯情少年真不错。你的答案已经写在脸上啰,比嘴巴回答得还快。」
亚尔特洋洋得意地望着我。我一紧张,连忙按住发烫的脸颊,低下头来。
「是刚才那里的其中一个吗?」
她问的是刚才家庭餐厅里餐桌前的女生。脑袋仍一团乱的我傻乎乎地摇头。
摇完才后悔,因为我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
「不……」
「哦,只因为朋友、同学遭遇危险,就奋不顾身?你比笨蛋还蠢啊。」
「唔。」
「太棒了,我欣赏你那不怕死的胆量。」
「……啊?」
突然被漂亮的大姐姐赞美,恐怕没有任何男孩抵挡得住。
我的声音高了八度,僵在原地。亚尔特用力竖起拇指,指着自己说:
「因为,我和你是同一类人。」
「……这、这样啊。」
原来是老王卖瓜,这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
接着,亚尔特慢慢敛去笑容,忽然抬起头。
我也随着她仰头的方向,抬高眼神望了过去。
电波塔的另一头,缓缓飘动的白云与蓝天。
大片云朵一时遮蔽住太阳,城镇仿佛沉入阴影底部。
我望着天上,发现有东西在移动,还有声音传来。
是飞机横越天际的声响。应该是低空飞行,声音又钝又重。
机翼仿佛劈开了苍穹。
「战事在远方,已经一触即发。」
亚尔特似乎在宣告「开战」。
她目光追着飞机说道,接着摇了摇头。
「不对,已经开打了。」
「……你是说游戏吗?」
现在游戏中有办活动或促销吗?
我漫不经心地回想着这些事。
毕竟打仗、战争,在这片安稳的青空下是不可能发生的。
至少从来没有跃上新闻,一次也没有。
「嗯,是啦,跟游戏差不多。」
亚尔特没有否定,只是平静地阐述意见。
她的表情虽然没变,但被阴影遮住的右手却紧紧握着拳头。
「我说是游戏,你可能听过就算了,但对于把人生投註在里头的人而言,可是很沉重的。」
「……我知道。」
我倾註心血的兴趣,常常被周遭人瞧不起。
沉浸在电玩里,在大人眼中是无可救药的行为。
是啊,旁人看来一定觉得没有意义、是在浪费时间。
但我不会让任何人指责那没有益处。我不希望被这么说。
所以,我要瞄准游戏世界的顶点,更加废寝忘食。
而现在,我正与顶点之一面对面。
「话说回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耶。为了喜欢的女生,你会挺身而战吗?」
亚尔特故意摆出双手交握的姿势,仿佛在说她想起来了。
明明自己说看表情就知道,还刻意问我。这不是不会看气氛,而是坏心眼。
我第一时间只想逃避,但亚尔特的双眼直直盯着我。
所以,我躲不了地回应:
「……应该吧。」
「不论多辛苦?」
问题重复一次,不像开玩笑,也不像试探,而是在评估我是否有觉悟。
「是。」
「不论花费时间多久?」
「是。」
是现场气氛把我冲昏头了吗?这大概也占了几分因素吧。
我轻易许诺,其实根本没有想清楚。
「不论多么没有意义?」
面对我的随口回答,亚尔特只顿了一拍便立刻接下去。
我把目前为止她对我说的话拼凑在一起想象。
那个女孩现在正曝露在危险中。
整座城镇即将摧毁殆尽,人们根本无法阻止。
即使如此,我还是会挺身而出,而非袖手旁观吗?
我在脑中描绘我与她的身影,明确地点了点头。
「是。」
拳头自然而然握紧,仿佛要将退路堵住。
亚尔特的眼睛眯起来。她将手掌覆在脖子上说:「这样啊。」
只见她犹豫地撇开眼神,接着,嘴角上扬。
「既然这样,若哪天你觉醒了,而且依然有这份心,就跟上来吧。」
她再度温柔地敲了敲我的额头,像在敲门。
「觉醒?」
我晕头转向地摇晃着身子,朝亚尔特模糊的期待发问。
回应我的却是道别的寒暄。
「再见啰,杰塔。」
她背对着我挥手,朝电波塔走去。
我有将想问的话问出口了吗?
这次见面,我得到了什么呢?
我答不出来,手指却发麻了。
她对我说「再见」。
那伟大的背影肯定了我,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
听到她与我相约再会,我明确地回一声「是」。
仿佛收下通往她为我揭示的未来的车票。
然而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于游戏世界里见到亚尔特,再会变得遥不可及。
此时的我,根本没料到后来会发生的事。
距离网聚过了五天,星期五。总是令人期待的周末就在眼前。
早晨上学途中,我仍沉浸在不可思议的余韵里,边走边回想网聚的事。
躲得过子弹,是因为在游戏里;能挺身而战,是因为现实中的玩家不会死亡。在游戏里,不论丢几条命都无所谓。一切仅限于此。
但那天,幻想却脱出了萤幕,来到现实世界。
亚尔特奇迹的一跳,重现她在游戏中的走位,仿佛背后有神之手在操控。而那位传说中的亚尔特,竟然邀请我跟她跃上同一座舞台。
她邀我时的声音与提问,在脑中萦绕不去。
连她说要拯救世界的夸张讲法,听起来都像是真的。
我因为她的话而摆荡、起伏,一颗心七上八下。
我该留在游戏里战斗吗?
如云朵般遍布的预感,是不安的乌云,还是透光的白云?
天旋地转,坐立难安。
但当我发现眼前她的身影时,对未来的害怕便有些淡去了。
……面对亚尔特向我抛出的「假设」,我的答案没有妥协。
若现在,她在这里遭遇危险。
——我一定会挺身而出。
我下定决心。
为守护世界而战——我没那么伟大。
但若是更具体的,为保护伸手可及的人……
……不,我不能碰触她。
我自顾自地害羞起来,一会儿低头,一会儿环顾四周。
不可思议的邀约与对她的一丝困惑,同时并行。
或许很荒谬,但世界与个人放在天秤上竟然刚刚好。
无论如何,今天是星期五,而且这一天才刚开始。
今天,我大概又会抬起头回顾过去,为这一周的事沾沾自喜吧。
我靠近等红绿灯的她,愈来愈近。
为了不被她发现,我假装若无其事,一边小心翼翼,心脏一边扑通狂跳。
向周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