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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只有你不会听见(2 / 2)




一片站起来只要伸长手,似乎就能触碰到最高点的天花板。



「什么嘛~那我不就派不上用场了吗?」



过去的我盘起双脚摆动膝盖,气呼呼地抗议。因为几乎所有事情我都赢不了真知,当时的我非常高兴能换自己教导她,所以当然无法忍受这个大好机会被人夺走。毕竟算是自己的事,所以我非常能明白他的心情与焦急。



但是如果这时候交给过去的我指导真知,两周后他就会与真知绝裂。



因为这是正确的历史。……虽然正确,我却又强烈地觉得这只是无意义的时间流动。



「啊~你看,那个孩子好像愿意教你喔。」



我说,一方面也顾虑到未来的真知。不晓得关于脚踏车这件事,真知有什么想法?尽管想看看她的反应,我却又有些害怕地垂下了眼睑。



「这就是所谓的双重指导啊。将两个男人玩弄于掌心上的我,嗯嗯。」



「嗯嗯什么?」



而且又不是两个男人,你吸引来的都是同一个男人喔!



「嗯~和外面的人一起吗……嗯~嗯~」



小小的我佯装沉思地发出沉吟,似乎是对无法跟真知两人独处感到不满。



「你不是说要帮忙田里的工作吗?」



这时外婆开口,真是帮了我大忙。我顺着她的话连连点头。



「嗯,对啊对啊,我还有工作。」



「那~工作结束之后就可以了吗?可以可以!」



小真知继续紧咬不放,看样子相当喜欢我。无法拒绝真知的请求仿佛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渐渐地有些呼吸困难。真想解脱。



可是。



如果这时候我介入了脚踏车的练习,情况会有什么改变呢?



这是我对既想知道又感到害怕的时间的提问。



结果想不到拒绝理由的我不自觉点头。



「嗯。那,如果是中午之后练习……这样子可以吗?」



「为什么是问我啊?」



真知完全不理会我的请示。看来莺谷小姐的心情不太好。胃好痛。



「好耶!不错不错,真是大享齐人之福!」



「嗯~那我也请外面的人教我吧~」



多半是听到被评为福气很开心,小小的我也很快就恢复了精神。要我也教这家伙骑脚踏车?根本没什么可教的喔。顶多是建议你不要半张着嘴巴骑车吧。



我叹一口气,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呼吸。点头答应之后,心中涌起了后悔和无以名状的雀跃。之后我一点也无心吃饭,明明该是怀念的味道,却都只是滑过舌头表面便经过了喉咙。



吃完饭后,我出声叫住从设有地炉的房间出来走廊的真知。我感觉到自己对向她攀谈一事,已不再那么生硬与尴尬,这点几乎要显现在声音里。我紧紧压抑着声音,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开心兴奋。



「呃,那个,刚才你说私奔……」



真知狠狠瞪向我,像是要我别提这件事。



「我也没办法啊,不然你打算怎么解释?」



我当然明白,但当下会想到私奔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是真知思考的本质就跟小时候一样,一点改变也没有。



「喂。」



真知像要逃避这个话题般,大幅度地转动脑袋瓜,叫住了正准备跑出去的过去的自己。小真知无意义地旋转了数圈后停下来,「嗯~?」动作轻柔地偏过脸庞。真知眯起双眼注视着她几秒后才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含糊不清,而且非常不悦。



「干嘛要骑脚踏车呢,不会骑也没关系吧?」



「咦~为什么?」



小真知不服气地疑惑反问。另一方面,我立即明白了真知想说什么,张大了眼睛。真知无视我,继续凝视着过去的自己。



「在这座岛上生活又不需要脚踏车。」



「我~不~要~!我就是要骑,咻~咻~」



小真知反抗般地跑了出去。我就像个泄气的气球般眼神不停在空中游移,待平静下来后,看向真知。真知拨弄着头发,哼了一声。



「我可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丢下这句话后,真知也离开了小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感觉得出就算追上去也只会挨揍,于是将后脑勺靠在小屋的墙壁上。靠在墙上后,我用手摀住眼睛,试着在黑暗的另一头描绘另一种未来。但是,我什么也想像不到。



如果真知不会骑脚踏车。



如果真知没有参加今年的自行车竞赛。



那么,我与真知的世界肯定会彻底颠覆吧。



*



暂时挥别尼亚他们之后,我决定前往研究所看看。我想确认一下松平贵弘是否有在认真修理时光机。没有的话,就得催促他才行。



留在这个时代里太危险了。这种危机感促使着我,自然而然地车轮的旋转速度也跟着加快。遇到上坡时,以往曾惨烈地向后跌倒,结果后脑勺撞在地面上的回忆猛然苏醒。当时我痛到怀疑会不会连脊椎也跟着轮椅一起断成两截。啊啊,真讨厌,光是回想就觉得头部和肩胛骨在隐隐作痛。我边极力忘却那段回忆,边爬上坡道。



每当与岛上的居民错身而过时,他们都会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是这座岛上的异类。这点在九年后也没有任何改变。这座小岛打算永远排挤外来的人吧。



我循着小岛北边的散步步道抵达研究所后,只见松平贵弘坐在车里,似乎不停地在操作机器。车里应该很热吧,他额上浮着汗水,嘴角却带着透露出他现在很开心的笑容。那是即使在现代,也三不五时能看见的,幸福至极的表情。



真不愧是时空狂人科学家。那位时空狂人发现到我后,抬起头来。



「嗨,你的脸色真是难看呢。」



「你才是呢,脸色永远都那么糟,还有长相也是。」



习惯性地互相挖苦几句后,我看向车子。外观看起来和昨天一模一样。松平贵弘伸向马上又暴露在外的机器,似乎在尝试做点什么。



「哎呀,你的男人去哪儿啦?」



「嗯,他有点事。」



我已经连否定都懒了,所以随便地应了声,然后询问修理的进展。



「有办法修好吗?」



「这个问题我昨天已经回答过了吧?」



「毕竟你也有可能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跟我说仔细检查过后结果还是不行啊。」



「放心吧,我大致上都搞清楚了。几乎所有构思都是在这个时代成形,差别只在于需要花九年的时间才能证明我的想法是否正确。也就是说,我是正确的。」



正确的家伙所制造的时光机才不会只用一次就报销。



「对了,有件事之前我就想问你了。」



松平贵弘边继续手边的工作,边瞥了我一眼。



「什么事?」



「未来的我,有关于在这个时代遇到你们的记忆吗?」



真是突如其来的问题。但的确,经他这么一说,未来的他也有可能会记得。



我试着回想现代的松平贵弘,尽管每每想起他的一举一动就让我很火大,但最后我还是缓缓摇头。并不是否定,而是表示对此我也深感疑惑。



「不晓得。因为从来没听你提起过这件事。」



「没有的话,就表示记忆从现在起会逐渐改变吗?真是有趣极了。」



松平贵弘边将螺丝起子般的细长金属零件当作指挥棒挥舞,边抬头看向车顶。他的瞳孔极度朝上,几乎要露出所有眼白,但他好不在意地嘀嘀咕咕。



「又或者是这之后发生了某些事情,让我得假装自己不知道?如果过去尚未改变,就表示时间的流动当中还存在着顺序。过去之后,就会发生未来。也就是说,究竟是谁在观测着时间呢?啊啊,真是太有趣了。」



松平贵弘一脸心醉神迷地说。他说得很快,我无法全部听清楚,但大致上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能够决定现在的事物,也就是说,那是神明吧?



「对了,师父曾和我说过他自己对于时光旅行的看法,他认为时间本身是一种『生物』,并利用它自己的通道在移动。也许出乎意料地,主观的真面目就是指时间这个生物呢。」



「师父啊……那个人也做出了时光机吗?」



「不知道。话说回来,你们好像遇见了以前的自己呢。时空有崩毁吗?」



松平贵弘带着满面的笑容向我询问结果。我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不就好好地活着吗?



*



「最近的年轻人体力比我孙子还差呢。」



那家伙是因为都没在动脑,才会那么精力过剩喔。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现在光是敲打自己疲惫不堪的腰部就已经耗尽全力。好累。不断地弯腰真的很难受,快死了。



我开始有些明白,为何过去的我都不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



树木像要被风吹跑般大力摇晃,阳光便趁着这个时候一鼓作气洒向田地。浏海也带有大火般的热度,汗水从头皮沁出。后脑勺热得汗水淋漓,我伸手揩了好几次。隔着手套时的触感很奇妙,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擦拭掉什么。



「快点快点,要工作到三餐的份才行啊。」



外婆开心地督促我。听到外婆爽朗的话声后,我回想起了她现代时的模样,不可思议地便涌起了活力。回去之后,我肯定再也没有机会和外婆说话吧。



所以至少现在,我想回应她的声音。我打起精神,咬紧牙关,险些跌倒。



就在我往前跨出一步的那一瞬间,我绊到了某种东西膝盖跌跪在地。我赶紧护住身体,所幸没有大碍,但才刚提起干劲就发生这种事,真不是个好兆头。这就是所谓的出师不利吧。外婆在一段距离外坏心眼地哈哈大笑,我也只能苦笑。



站起身后,我确认脚下的突起物。那是一颗自地面突出的大石头,顶端如箭头般尖锐,乍看之下也像是一支竹筍。



「……这么说来。」



我记得外婆就是绊到地面上突出的石头才会骨折。就是这颗石头吗?我试着伸手触摸,就算轻轻拉扯埋在地面里……不,是刺在地面里的那颗石头,它依然不动如山。当然推它也是白费力气。接着我认真地捉住那颗石头,让尖锐的部分嵌进掌心里,调整至它不会滑开的角度后,开始试着往上拉。石头刺进了肉里,又划破了肌肤。



这阵痛楚使我的眼皮抽搐,但我继续使出全力拉扯。不动如山的石头与土壤之间出现了皲裂般的缝隙,手心传来一种像在拉扯内脏般的恶心触感,然后石头的重量一口气攀升。石头离开土壤后,它的重量几乎止住了手指上流出的鲜血。大概是因为添加了不少压力,腰也好痛。我脚步踉踉跄跄地走着,将拔出的石头丢至田地外头。



结束之后我当场瘫坐在地,整个人气喘吁吁。内脏热得像要燃烧起来,我吸了好几次冷空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在我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前,外婆走了过来给了我简短的掌声。



「真亏你把那颗石头拔出来了,它很碍事呢。」



「是……是吗?」



这样一来,外婆将来就不会老年痴呆了吗?如果这化作了现实,我想也不是件坏事。能避免掉过去的不幸,不正是时光旅行的乐趣所在吗?



至少得到了一点额外的收获。一思及此,我心头的阴霾刹时一扫而空。



「哎啊~不过你还真是乱来呢,手都流血了,真是的。」



外婆皱着脸拉起我的手。软弱的手皮与手套都被磨破,一颗颗血珠渗了出来。「你等一下。」外婆丢下这句话后,走进草庵。



我听话地乖乖待在原地等候,于是外婆拿着绷带、纱布和消毒药水走了回来。她拉过我的手,用纱布拭去鲜血,再动作俐落地为我消毒。消毒药水非常确实地渗进了因拨弄土壤而干燥的肌肤里,我痛得屁股几乎要蹦离地面。



「因为小鬼头们老是跑来跑去,马上就浑身是伤,我都习惯了呢。」



「小孩子有活力自然最好。」



「你在我眼里看来,也还是个小鬼头啊。」



哈哈哈,说得也是呢。就各方面而言,正是如此。



外婆又拭去我手上重新流出的鲜血,正准备用绷带包扎起伤口之际,原本流畅的动作忽然顿住。她紧盯着我的掌心,眯起双眼,缠在她头上的长长防晒布在微风的吹抚下不停晃动,拍打着外婆的脸颊。尽管如此,外婆仍是不为所动。



「……怎么了吗?」



「嗯,该怎么说呢,我仿佛看到了不久前我孙子才受过伤的手哩。」



噗哈!



「你的手跟我孙子的手看起来一模一样,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你看看,像是这里的线之类的。」



外婆用手指描过我的生命线。发痒的同时,背部一阵发寒。我现在的心情,就跟那个吃了神秘组织的药丸后,身体变小的名侦探被人怀疑真面目时一样,情况有些不妙。



为了突破这个困境,我决定主动出击。



「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就是你的孙子喔。」



外婆的时间停止了。她甚至忘了眨眼,以我的鼻子一带为中心注视着我。



数秒过后,外婆捧腹大笑到连牙龈都露了出来。



「噗哈哈哈哈!」



「噗哇哈哈哈!」



我们对着彼此哈哈大笑。看来是蒙混过关了。



两手缠上绷带之后,我继续干活。虽然外婆说我可以休息没关系,但得工作到午餐的份才行。如果又是营养口粮,真不晓得届时真知会说些什么。



说到真知,她不知道去了哪里,迟迟没有回来的迹象。或许正欣赏着过去的我们卖力练习骑脚踏车的模样也说不定。



我用土填起拔出石头后造成的空洞,愉快地拭去脖子上的汗水。



我举目看向灯塔所在的方向,对脑海中浮现出的光景感到怀念。



现在这时候,小真知应该正连同我的脚踏车一起摔倒在地吧。



*



听见松平贵弘发出怪叫声后,我抬起低垂的头来。我绝不是睡着了。



但考虑到口水流出嘴角的可能性,我还是擦了擦嘴角后才靠近车子。车内除了松平贵弘的声音之外,还传出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松平贵弘张开大嘴,无比开心地向我报告。上半身还配合着音乐轻快摇摆。



「怎么样?可以听音乐了喔!」(噗)



「所以?」



「这首歌吗?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呢。未来的我肯定也很喜欢吧~」



「所以?」



「曲名我记得是什么rainbow的,是电影的主题曲喔。」



「所以?」



「所以、所以、所以。」



他配合着节奏做出炭坑节(注4:日本福冈县的民谣,二次大战后,多搭配中元节时的舞蹈演奏,通行全国。)舞蹈般的手势。不行,不直接问的话根本没完没了。



「不,我的意思是,可以听音乐那又怎么样?」



「真是美妙的歌声呢~」



「………………………………」



「你干嘛握着拳头?亏你还能这么粗暴呢。」



「麻烦你说明一下,这台时光机哪个部分需要这首美妙的歌曲了?」



「CD播放装置好像原本就故障了呢。我的脑细胞量不愧比较多,竟然能修好它呢。这首歌就是为了庆祝我超越了未来的我啊。」



我要揍扁那些让你自豪不已的脑细胞喔。松平贵弘对我的愤怒嗤之以鼻。



「俗话说得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是学问无捷径也不为过喔。」



「不走捷径的话,你到底是走在哪条路上啊,这个三流科学家!」



「那还用说嘛,当然是我这条路上啊。」



竟然一脸得意洋洋地说些自以为很帅气的话。根本一点气势也没有。



松平贵弘撇下还在播放的音乐,走出车外。他重新穿好脏兮兮的白袍,在日照下皱起脸庞,不健康的苍白肌肤顿时显现在阳光底下。我不禁有些纳闷,自己怎么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个科学家身上。松平贵弘打了个像熊一样的呵欠后,擦去泪水。



「嗯,可以听音乐就像是修理的额外收获一样,别着急,慢慢等吧。」



「是是,你甚至努力到牺牲了自己睡眠的时间呢,哇~我好开心。」



「嗯,这话就不对了。我昨天是在用其他东西。」



松平贵弘缩着背试图躲避阳光,低垂着脸说。



「你在用什么东西?」



「我在转齐它的颜色。」



松平贵弘指向车内。我移动轮椅往里头一看,只见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已经每一面都统一为相同的颜色。原来如此,真是整齐划一。所以那又怎样?



「……所以?」



「很漂亮吧。」



我已经连重复问「所以?」的力气都没了。(是不是有种“我可以揍他么”的想法呢…)



松平贵弘回到车内继续工作。自然而然地,我的注意力被车里传出的女歌手歌声吸引住,听得入迷。



歌词当中有一句话说:哭泣之后心就会澄澈透明。



我很想试试看是不是真的,但连一个呵欠也打不出来。



*



我与在中午前悠哉地回到草庵的真知一起吃过外婆煮的午饭后,小小的我和真知就出现了。我因为整个上午都不停地劳动身体,现在又吃饱了饭,眼皮变得十分沉重,但看来他们不肯让我睡一觉。我撑起快要倒在地炉旁的身体。



「外面的人,中午了唷~」



身上满是擦伤的小真知滑行至我面前。看来她跌得相当惨重,甚至撞出了淤青。我拭去溅在她脸上的泥巴后,她用手按着脸颊发出「呜呀呀。」的闷哼。看似捡来的白色安全帽上满布伤痕,就算系上了帽带也还是很松。



「外面现在也是中午吗?」



「也是中午吧。」



我回答过去的我的问题。他们真的对本岛一无所知呢,真是纯真。



「脚踏车,脚~踏~车~」



小真知瞥了一眼未来的真知,边大声吵吵闹闹。似乎很在意早上真知跟她说最好别骑脚踏车那番话。真知没有理会她的视线,彻底无视。



「骑得很顺利吗?」



「非常完美!」



竟然正大光明地说谎,明明满身都是新的伤口。只见真知在孩子们身后用手摀着眼睛。



「非常完美的话,就不用教你了吧?」



「呀~骗你的骗你的~」



没两下就撤回前言。她捉住我的手臂吊在上头,连连拉扯。



「走走走,我们出发吧!」



「好好好,你们先等一下,我要做点准备。」



其实我根本不用做任何准备,只不过我无法在未来的真知面前,匆匆忙忙地就出门。过去的我与小真知有些不满地大步跑向玄关。我听着这阵声响,同时看向自己的手。用绷带包起的地方以外,可以看到指头的根部像水泡般变硬了。不过才工作了一个上午,我的肌肤还真柔弱。由于伤口发痒,我用手抓了几下后,皮就掉了下来。



「喂~外面的人~!快点过来~!」



小真知大力挥着手呼唤我。在起身之前,我试着问未来的真知:



「真……莺谷小姐你呢?要一起去吗?」



「在问之前你就预测到答案了吧?」



「说得也是呢,那……」



「所以我要朝你预测的反方向走。」



「啥?」



真知追过我离开走廊,然后回过头来催促我。



「快点帮忙啦。……光靠我一个人的话出不去。」



「啊,嗯。」



我先是抱起真知走到屋外,让她坐在玄关旁边后,再将轮椅运至外头。协助真知坐在轮椅上后,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她脸上并未显现出特别的情绪波动。



「那个,你怎么了吗?」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怎么了才奇怪吧?」



话是不错啦。我对不符合真知作风的费解举止蹙起眉头,她叹了口气。



「我只是突然有点想看看。」



「看脚踏车的练习吗?」



「看这个时期的我到底有多愚蠢。」



接着真知哼了一声,像要逃离我身旁似地推动轮椅走开,然后朝着蹬着脚喊道「还没好吗~」的过去的自己说:「我也会一起去喔。」小真知立时嘟嘴发出「噗~」的一声,似乎有所不满;小小的我则开心地举高双手:「呵呵~!」两个人都非常露骨直接。



「来,把这个带去吧。」



外婆自屋内走出,递出筒子状的物体。看样子是水壶。



「谢谢~!」



外婆将为我们准备好的水壶递给我时,「嘻嘻嘻」地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也真是辛苦呢,还要兼顾小鬼头的保姆。」



「还好啦,因为这种事也很新鲜。」



「真是搞不懂你。」



外婆无法理解般地连连摇头,又走回屋内。在我看来,外婆也非常乐于当我们的保姆呢。刚才她的反应,是一般老人家常见的一种害羞掩饰吧。



「好啦~诸位,我们出发吧~!」



小真知卯足全力跑在前头,过去的我则跨上脚踏车追在她身后。那是一辆以前就放在我家的大人用脚踏车,座椅即使调降至最低还是很高,仅有脚尖勉强够得到地面,因此我记得当时我就算会骑了,还是觉得很可怕。



「为什么我以前会那么喜欢那种说话方式呢?」



真知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偏头不解。那种事只有你才知道吧?



「可能是因为在学校很流行。」



「是吗?」



「像是同年纪的女生朋友之类的,大家都这么说。」



真知没什么自信地说。不过,真亏她记得这些事情呢。虽然经她一说,我也隐约回想起了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好像还有个女孩子老是连声喊着这句话。



也许那个女孩子就是真知吧?不,还是里袋?或是其他女孩子?我忘了。



「对了,我正想去松平先生那里露个脸。」



「放心吧,他确实有在修理车子。」



「嗯?你已经见过松平先生了吗?」



「算是吧,只是稍微提醒他一下。」



她敷衍地说,然后迈向前往北方的道路。即便不急忙追上小真知他们,我也非~常清楚他们都在哪里练习,不可能会忘记。



途径住宅区旁的道路和码头前方时,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用非常可疑的眼光看着我和真知。尤其真知明显不是岛上的人,接收到了分外冷峻的视线。明明这个时代的真知那般受到众人的喜爱。



小真知骑乘的脚踏车没有上锁,就这么放置在灯塔旁树木环绕的广场上。真随便呢,见到岛上的防盗意识与本岛相差如此悬殊,我的心情难以形容。这是个连交通意外也没有的世界。而真知在离开了这个世界后遇到意外,尔后再度归来。这座小岛究竟是乐园?还是垃圾掩埋场呢?



阳光完全照不进这片光秃秃的圆形广场,树木沙沙沙地摇动着枝桠。



夏季时这里的蝉鸣声震耳欲聋,脑袋仿佛都要被震坏了。



「这台就是我的车唷!」



一行人吵吵闹闹地走进广场。小真知拉着我的手,骄傲地向我炫耀她的脚踏车。再眼熟不过的那辆车的车架上已经满是伤痕,涂漆也掉得精光,看来她在这附近练习得非常勤奋。另一方面,一路骑着脚踏车来到这里的小小的我,正在真知面前骑来转去。



「怎么样啊?看我这辆车坐起来多舒适!」



你不自豪自己的骑车技巧,自豪脚踏车的性能做什么?这次轮到我摀住眼睛。



也许是看见我向她炫耀后心生不悦,真知蹙起眉头,甚至还展开了行动。她奋力驱使自己肌肉发达的双臂,瞬间加速之后,让轮椅以快到难以置信的速度奔驰过我们身旁。某些瞬间轮椅甚至快到浮上了半空中。



在轮椅快速经过我们身旁之际,还能闻到橡胶的烧焦气味。轮椅辗过地面和杂草后,在地面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轨迹。真知接着减速,在即将撞上树木之前转过身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仿佛随时会「哼」一声笑出来。整个人跩到不行。



很显然地她是在与以前的我较量。真知果然是个怪人。



「好厉害~!」



做出最大反应的是以前的我。他似乎真的很感动,一个箭步冲向真知。见到眼睛闪闪发亮的我后,真知猛然回神,像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般垂下头,不知为何还顺便恨恨地朝我瞪来。明明是你自己要做的耶!



「嗳,我也要坐我也要坐。我也想试试看!」



「不要,下轮椅太麻烦了。」



真知拒绝了拉着裙子向她央求的我。「呜咿!」小小的我立即退缩。



「啊~好累。」



真知像在掩饰害羞般嘟哝抱怨,与广场和我拉开些许距离。她朝我扬起下巴,命令道:「不准看这边。」我也总不能一直看着她,于是别开视线,只见小真知已经跨坐在脚踏车上。我从旁支撑着车子,开始练习。



「那么,你先试着踩踏板吧。」



「好的~!」



小真知遵从我的指示,高举起脚使劲地踩向脚踏车的踏板,力气之大,令我不禁担心车子会不会四分五裂。总之踏板与脚踏车晃动了一下后,猛然往前疾冲。



「呜呀!」



才刚开始往前骑,脚踏车就几乎要失去平衡,幸亏有我从反方向拉着才没出事,脚踏车又恢复平衡笔直地立在原地。我记得以前这时候,我应该也跟着一起摔倒了。



「喔呵呵,呜喔~」



大概是冒了不少冷汗吧,小真知发出奇异的叫声擦了擦额头。未来的真知也面带诡异的表情,但似乎对没有跌倒松了一口气。因为记忆中,这时应该留下了惨痛的回忆。



我试着提供给小真知简单的建言,虽然是直接沿用父亲以往陪我练习时说过的话。



「不要看着脚踏车,最好是看着前面喔。」



「前面?」



「嗯,笔直地看着篮子的更前方,心想着我要冲到那里去。」



过去的我无法提供具体的建议,所以这算是挽回名誉。



不过,根本用不着我自以为了不起地给予指点,真知接下来大约练习个两天就会骑了。当时见她进步得如此神速,我还觉得很无趣。



较起来一点成就感也没有。难得真知来拜托自己,这样一来真是没意思。



「接下来就由那个孩子教你吧。」



「啊~逃走了!」



我将出场机会让给安静呆在一旁,一脸百般无聊的过去的我。小小的我立即绽开笑脸,冲向真知。小真知看来也没有不高兴,坦然地接受他的到来,并高举起拳头:「走啰~!」「喔~」



小小的我也抬起手臂,顺从地跟在那颗拳头后头。



看样子不管怎么说,比起未来的我,小真知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我吧。



我站在与真知相反的方向观看他们两人。后退一步看向青涩稚嫩的脚踏车和我们后,感觉就像闯入了录好的过去影像般。



流过背脊的汗水,让我回想起了曾加入运动社团的高中时代。由于岛上的学校只到中学,我前往了本岛的高中就读,那里的田径社是个超乎想像的地方。毕竟社团顾问是个会说「自己吐出的秽物就自己吞下去」的男人,整个夏天就跟地狱没有两样。



至少先奉劝一下以前的我比较好也说不定,告诉他如果没什么兴趣的话,就别加入田径社了。虽然这样小小的未来历史,也有可能会带来某些结果。



「………………………………」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练习脚踏车。但是,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明知道未来却要袖手旁观,然后又要重蹈覆辙吗?



隔开我与真知的,就是约定。



我们孩子气地打了赌,下了一个小小的赌注。



这是完全不曾思考后果,只单纯享受当下那一刻的,我们的失败;也是远比身形还巨大,无法张开双手环抱,也无法舍弃的失败。



脚踏车旋转的车轮前方终点,同时也是我们的终点。



我与真知的打赌。



就是输了的人要向对方坦承自己的秘密。



而我的秘密,就是我最喜欢真知了。



但是落败的我怎么样也无法当面告诉她这件事,于是违背了诺言。



因此我被勃然大怒的真知揍了一拳。她扎扎实实地一拳打在我的脸上,那股冲击强烈到我还以为我的眼珠子会掉出来。我痛得恼羞成怒,下意识地立即回打真知,之后就是一出惨剧。我们打从心底憎恨对方,互相挥舞拳头,最后还从坡道上掉了下去,摔得全身伤痕累累。真知还拿起自行车竞赛的优胜奖品丢向我,狠狠地砸在我的鼻子和脸颊上。(真·说谎的男孩与坏掉的女孩)



就这样,我与真知的友情宣告结束。



距离现在的脚踏车练习,再过两周后那天就会到来。我们正在协助过去的自己走向痛苦的未来。我们明知会酿成悲剧却还从旁协助他们,我深深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对劲。



阻止的方法与时间现在都在我的手中。我想怎么做都行。



要从头彻底改变也不是不可能,一直以来的梦想将会化作现实。



可是,我为什么会如此犹豫不决?因为历史会改变?因为这不是正确的演变过程?社会上大肆泛滥的印刷作品束缚住了我的行动。关于时光旅行的结局,悲剧与喜剧应有的模样,如果都不知道就好了。只要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一定——



会毫不犹豫地守护住眼前自己感受到的幸福。



自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是真知输了的话——



我是否就能从她口中听见自己所期望的,造就双赢局面的秘密呢?



*



向晚时分,在日照不再刺眼强烈的道路上前进时,我静静地靠近自己,与她说悄悄话:



「你喜欢那个大哥哥吗?」



「嗯~!」



她立即点头。这时候就很坦率呢,不过——



「可是,比起那个大哥哥,你更喜欢那个男生吧?」



小小的我像是大出意料般跳了起来,脑袋直击我的下颚。发麻感一路蔓延至大脑,真是完美的一击。正当我头昏眼花时,小小的我大叫:



「你……你这家伙!是谁告诉你的!」



「一看就知道了。」



「唔唔唔。」



小小的我一脸为难。小脸基于夕阳以外的因素染得通红,尤其耳朵充血的情况更是严重。



「你……你想当作是你的秘密吗——!」



「对。我会让它成为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跟你保证。」



唯有这点我能够发誓。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认真,小小的我将嘴巴凑至我的耳边。



掠过耳畔的呼吸因为紧张而显得紊乱,搔得耳朵好痒。这阵像是有人轻咬住耳垂般的痒意让我全身打了个哆嗦。接着小小的我以岂止是尼亚他们,连我也快要难以听见极小音量向我吐露她的秘密:



「我喜欢他。」



「……唔唔唔。」



这回轮到我面红耳赤。虽然说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但听到自己亲口告白,还是无法当作不干己事。我们两人的内心都波涛汹涌,小小的我移开脸庞后,似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停地跳上跳下。



「我……洗荒他!」



「舌头打结了啦!」



我一喝斥后,她便尖叫着「呜呀——!」逃走了,就像逃出笼子里的猴子一样。不管是火红的脸,奇怪的叫声,还是逃跑的模样,完美地结合了这三点的小猴子正往前狂奔,融进远方的夕阳里。



一旁的大小尼亚皆瞪大了眼睛,我仰头看向天空。



轻易地让人湿了眼的感伤黄昏,正笼罩着整座小岛。



「是吗……」



原来是这样啊——



*



「今天真不好意思,连晚餐也劳你费心了。」



我在玄关深深地低头鞠躬后,外婆哈哈大笑。



「你真不适合摆出这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呢。」



「唔唔。」



被看穿了。在岛上很少人会让我用这种态度,大概只有读小学时的老师吧。而那位老师也在我毕业之后,就极少遇见了。



如今时间已过傍晚,夜幕下降的速度比本岛还快。没有街灯的小岛仿佛被一条漆黑的包袱巾覆盖住般,失去了所有光芒,唯有外婆家的灯光朦胧地照亮我们。



外婆家位在山脚下,连月光也照不到这里来。像要覆盖天空般茂密生长的林木盖住了月亮,晚风大力地吹动着树木的枝叶。以月光为背景的枝桠看起来有如蠢蠢欲动的小鸟翅膀或是生物的肌肤。沙沙作响的音色则像是拍打上岸的波浪。



我最喜欢可以在这里听到的这些声响。夜之树林所发出的歌声远比白天还要鲜明地传入耳中,在歌声的包围下,我每次都很快就睡着了。再搭配上有些潮湿的冷空气后,非常舒适宜人,我总是很懊恼没能听久一点。无论经过多少年,这个声音都没有变。



小小的我与真知多半是玩累了,吃完晚饭后马上就倒头呼呼大睡。玩累了就睡觉,真是一群幸福的家伙。我对真知为何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在这里吃晚饭感到不可思议,但回想起来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嗯……果然是个谜。



「啊~对了对了,你们其实住在这里也没关系呀。」



外婆用故作冷漠的语调,实则亲切地邀请我们。虽然我很高兴。



但如果太常跟外婆待在一起,回到原来的时代可能会很难受。



「不必了,不能这么叨扰你……那个——」



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亲切呢?我本想这么问,差点咬到舌头。这座岛上的居民极少会亲切对待本岛的人。就连外婆也不例外。唯一的例外大概就只有像小时候的我们,这种好奇心大过于警戒心的家伙吧。



但是就算这么问了,我又期待外婆会有什么回答呢?外婆已经发现到我是她的孙子了?怎么可能。况且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么样?只会为这个时代和未来徒增混乱罢了。总之外婆很亲切,这样不就够了吗?



「那个?」



「啊,不。明天我也会来帮忙田里的工作。」



「你的手没事吗?」



「嗯!」



我挺起肩膀用力点头后,外婆似乎觉得有趣,用手掩着嘴角。



寒暄完后我们与外婆道别,往发电所前进。真知从吃过晚饭后就一直没什么说话。看来并不是困了,而是在沉思。



但外婆的灯光再也照不到我们之际,真知在黑暗中开口:



「你似乎很享受在这个时代生活呢。」



「是挖苦吗?应该是吧。」



由于眼睛还未适应黑夜,我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转向她回答。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不过,你看起来很开心嘛。」



她字字带刺。看样子不是挖苦,是要找我吵架。



「会来到这个时代,一定都是你的错。」



「我?」



「都是因为你许了愿,我们才会来到这种鬼地方。」



她像在责备我般,将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许了愿的确是事实,所以这点我没有反驳。相对地,我有件事想问问真知。当初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一度想问她同样的问题,但说不出口。现在,应该可以问她了吧。



「真知你,当初是希望回到过去还是前往未来?」



「谁知道?我根本就不相信真的能穿越时空,所以当时什么也没想。」



我看不见黑暗中真知在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什么表情。



然后正因为看不见,我才能够将这些话说出口。



「那个,我可以问个假设性的问题吗?」



「……请。」



真知的语气与其说是洗耳恭听,不如说是有所戒备。对此我一边苦笑,一边吸了口气。



我缓缓地吸气,再大量吐出,然后掬起依然残留在我体内的事物。



「如果当时自行车竞赛上我赢了真知,结果会怎么样呢?」



至少在我们的周遭,会确实地孕育出另一种未来。



两周后,我将输给真知。然后两人大吵一架,最后彼此视而不见。开始只有我一个人去找外婆,每天的生活都少了点什么,幸福的气球急遽萎缩。



因为那时我没能获胜,才会失去了许许多多的东西。



那么,如果,我赢了的话。



「不可能。」



真知断然说道,同时比我往前移动了一步。



就像往常一样跑在我的前头,然后——



「因为你永远不可能赢得了我。」



「………………………………」



听见真知的断言后,我将手伸向额头按住浏海,只有嘴角向上勾起。



无论做什么都比我厉害。



无论何时都跑在我前头。



无论何时,都喜欢你。



所以我一定,永远也赢不了你。



「……说得也是呢。」



因为就连最后一次争吵,我也依然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