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旅行的一角①」(1 / 2)
一回到家,就看到社妹脚步轻盈地走在走廊上。
她今天拿着一串香蕉。香蕉皮的鲜艳色彩,跟她本人的耀眼氛围很相配。
昨天是偷吃黑豆,今天是香蕉。感觉她总是在吃东西。
「呀~」
不知为何一跟她对上眼,她就回头快步跑走。好奇是怎么回事的我也脱下鞋子追她。她似乎不是认真逃窜,跑得很慢,所以我马上就追到了,并抓住她的脖子。
「唔呀~」
「为什么要跑?」
「没有为什么。」
「我就知道。」
毕竟她完全不像会躲人的那种人。
她甩动双脚,剥起香蕉皮。看着她娇小的手动来动去,就想起我妹更小的时候的模样。感觉以前的我跟我妹,都比现在更能老实接受各种事物。我妹也会慢慢变成像我这样吗?
「那是你的点心吗?」
「是午餐。」
社妹说着「好吃~」,开心吃着她的午餐。虽然已经过了一般吃午餐的时间,但她丝毫不在意这种事情,纯粹享受着这份幸福。她的脸颊在每咬一口香蕉时的动作很轻快,看得出她很高兴。嘴唇的动作也很柔和。总觉得要是不管她,会连香蕉皮都一起吃下去。
「香蕉很好吃喔。」
「我知道。」
「那,你也吃一根吧。」
她扯下一根香蕉给我。我收下香蕉翻面一看,发现标着价格的贴纸还贴在上面。跟附近超市卖的一样。我没办法判断这是不是我家的香蕉。接着,我才想到社妹是从厨房的方向走过来的。
「……………………………………」
我心想「算了,无所谓」,剥起香蕉皮。
「小同学还没有要回来吗?」
「她应该快回来了。」
我在路上有看到一群小学生,我妹应该也会跟着他们回来。
我带着社妹前往客厅。我一坐下,她也跟着坐下。我们就这么坐在一起吃香蕉。我吃完午餐后就没有再吃东西,这种时候吃进嘴里的香蕉特别甜,脸颊跟喉咙里的感受舒爽得惊人。
社妹吃完一根香蕉后,便拔下第二根。她的一举一动彻彻底底就像个小孩子,此时我忽然想起她跟我和我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有种这家伙怎么惬意成这样的感觉。
我摸了一下社妹伸直的双脚的脚底。跟婴儿的皮肤一样柔嫩。我戳戳看她的侧腹跟脸颊,发现摸起来也是同样的感觉。她的皮肤很漂亮又柔软,仿佛跳脱世俗跟时间的概念。
而且冰冰凉凉的。是像朝露那种清爽的冰凉感。
「唔唔?」
「你平常都在想些什么?」
我很好奇她的脑袋里面跟外面的头发究竟是什么样的构造。
「我都在想『好希望可以吃好多饭』。」
「哈哈哈哈。」
真是个幸福的家伙——我摇晃她的脑袋。她发出淡淡光芒的头发,因此飘出闪耀的光粒。
「偶尔也会想同胞们过得好不好喔。」
「同胞?喔~你说什么东西怎么样的那个嘛。」
记得好像在刚认识她时听过这回事,但我忘记细节了。那大概是类似家人的存在吧。她说自己是来找同胞的,却完全没有要找他们的样子。
「希望同胞没有饿肚子。」
社妹剥着第二根香蕉的皮,显得不怎么担心地平静说道。
她看来不是跟家人一起住。也不知道住在哪里(不过大多时候待在我家)。没什么常识,语言知识却很丰富。还有发色根本不是正常人会有的颜色。
仔细观察平时视而不见的部分,就会察觉社妹大概是非常特别的存在。如果在各方面上仔细研究她,说不定会发现她拥有某种足以在人类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东西。而我现在正跟这样的存在交流。一起吃着香蕉。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不真实。
可是她也只是悠悠哉哉地吃饱睡、睡饱吃,实在不会让人觉得她是难得一见的生物。
家里的玄关开始传来一些声响。那声音听起来是我妹回来了。
「她回来了。」
「哦~」
社妹的双脚上下摆动。她们还真要好。应该跟我和安达差不多要好?不对,这样连我妹跟社妹都会是女朋友跟女朋友的关系。姐姐我觉得这以她们的年纪来说还太早了……就先不管不会太早的话,是不是就没有问题这一点了。
「啊,是姐姐还有小社。」
背着后背式书包的我妹来到我们眼前。社妹用跳的站起身,一手拿着香蕉往我妹跑过去。两人喊着「碰~」相撞的动作,似乎是她们用来代替打招呼的一种方式。
「小同学也来吃香蕉吧。」
「好耶~」
我妹也很开心地吃起香蕉。
「……又多一只小猴子了。」
虽然听说给猴子吃香蕉不太好,不过就算了吧。
我看着感情很好的她们,趴到桌上大吐一口气。
我也不是觉得累,但总觉得有种类似疲劳的灰色帘幕盖着自己。大概是心情问题吧。感觉就像面对没有整顿好的大批行李一样沮丧。
「……………………………………」
心里随便举的例子,说不定意外精准。
高中二年级、十月、放学过后、星期一、安达。
一堆事情一起来的话,确实是有些伤脑筋。
高中二年级的十月似乎是教育旅行的时节。我曾在某个地方听说很多学校会把教育旅行安排在这个时期。看来我读的学校也不例外。
目的地跟去年一样,是去北九州。如果多付旅费,也能在别的时期去国外旅行。可以选择去有跟我们学校交流的泰国、澳洲跟美国,但我不打算去。我们不会变成USA版安达与岛村——主要是考虑到我的英文成绩。
准备迎接放学时间的教室,充满了因为人数众多,而仿佛仍残留少许夏天气息的热气。我不太喜欢这样的热气,可是一想到等完全不会有这样的热气,就是开始会冷的时期了,也会对这一点感到忧郁。
我还是比较怕冬天。身体会变得僵硬,觉得想睡,甚至有种很多东西会在慵懒度日的期间变得干燥,因而脱落的感觉。冬天不找个人牵着手,只会觉得愈来愈冷。
我想起外公外婆家的小刚。它还活着。它还待在跟我同一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光想到这里,内心就察觉到了寂寞,无法彻底隔绝一切情感。
我闭上眼,忍下涌上心头的一阵波澜。
在我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皮外的世界已经在决定分组了。似乎要以五人为一组。这样的话——我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迅速从位子上站起来的安达。她急忙快步走来我这里。我有料到她会这样,但她毫不犹豫,而且是全班最先展开行动的,所以有点显眼。
「有事吗?走路很快的安达。」
我知道她为什么来找我,不过我故意装傻捉弄她。安达好像也察觉到我在闹她,直接隔着制服抓住我的手臂。她稍稍变得更红的鼻子像是在闻味道般动了一下,接着才小声开口说:
「我们……在同一组。」
「嗯。」
毫无疑问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问题在于每一组需要五个人。如果分组人数有多,是能特别调整成四人或六人一组,但不太可能答应两人一组。
要是日野跟永藤跟我们同班就好了——我怀着这份奢望,环视整间教室。安达也多少习惯跟日野她们相处了,跟她们一组的话,她应该还有办法接受。虽然前阵子那次她一点也没有接受 。这下该怎么办呢?我四处张望时,安达则是一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可能是确定跟我同一组之后,就松了口气。安达就是那种感觉会因为担心没办法跟我同组,一大早就开始紧张兮兮的人。现在她似乎放松下来了,眯细的双眼柔和得仿佛轮廓也模糊了起来。
不告诉她嘴巴有一点没闭紧是不是比较好?
「岛村同学你们要不要也跟我们一组?」
来找我们搭话的是一二三——不对,我想想……对了对了,是桑乔、德洛斯跟潘乔。呃,虽然这些称呼本身只是代号,总之她们三个不晓得是不是担心我们人不够……不,大概就是觉得人不够,所以邀我们跟她们一组。我刚升上二年级时,还满常跟这些同学说话的。
后来就不怎么交谈了。主因是安达。
「可以吗?」
「可以哟。」
戴眼镜的桑乔友善地对我们招手。她跟永藤不一样,是个感觉很可靠的眼镜女孩。永藤外表上看起来很可靠,但个性比想象中的还要迷糊。迷迷糊糊的。
她们有三个人,我们两个人。人数也刚刚好。我个人是没有理由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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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是没有啦。
「安达你也可以吧?」
安达依然抓着我的手臂。原本呈放空状态的安达「咦」地一声,先是看了她们三个一眼,再看向我。她的眼神有些不安,嘴唇也有一点点噘起。看来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她就会不开心。
以安达的个性来说确实不意外,但也没办法两人一组。
我站起来,摸摸她的头,要求她明确回答。
「可以吧?」
「……嗯。」
我摸头要她乖乖听话,就乖乖听话了。虽然过程跟结果反了,总之最后一切顺利就好。
安达脸颊有些泛红,稍微收敛起噘起的嘴唇。再多做些什么应该能让她完全不再噘嘴,但现在这种状况下继续安抚她,可能会引发某些问题。
我尽力对默默看着我们一举一动的三人露出笑容,为有些尴尬的场面打圆场。
「我们虽然不太成材,还请你们多多指教了。」
「呃,好。」
潘乔语气有些僵硬地回答。
光是没有彻底被我们吓跑,就能说她是个大好人了。
「……哈哈!」
岂止是女朋友,我觉得自己已经超越姐姐的范畴,更像一个母亲在照顾小孩了。
分组的事情处理好以后,便宣布放学。班导有稍微提到旅行要带什么,但老实说,也没什么需要特地准备的东西。毕竟只是一趟三天两夜的旅行,也不需要带便服。
我想只要顺其自然,有什么状况当下临机应变解决就好了吧。
我跟安达一起离开教室,不过没有直接踏上回家的路途,而是在脚踏车停车场的屋顶下聊一聊。
因为安达透过视线表示想要聊一下……应该说要求聊一下。
待在校舍外,就感觉阳光跟热气带来的刺激和缓不少。现在没有仿佛压迫着刘海的阳光,天气相当舒适。透过皮肤的感官可感受到目前的季节与今天的夕阳余晖。
感受到明天与草木枯竭的冬天不远了。
「岛村你有到国外旅行过吗?」
「怎么可能。」
我家又不像日野家那样。我手指按着脚踏车的车铃,这样回答她。
「是有点兴趣就是了。」
现在我面对的方向,远处有个我未知的地方。晚上当我脑袋放空呼呼大睡的时候,也有某些事情在其他地方发生。有人觉得开心,有人在欢笑、难过,也有死亡与诞生。
有个我无法得知的世界确实存在。
用这样的想法看待,自然而然会主动对那样的世界感到好奇。
离开教室之后,原本有些低着头的安达似乎不再闹别扭了,恢复正常的状态。
「你想去哪里?」
「嗯~这个嘛……旧金山之类的?」
稍微想一下之后,浮现脑海的是这个地方。我想去看很有名的螃蟹招牌。还有克罗埃西亚也是听说当地的城镇很美,想到那里亲眼看看。或许我想去的只是那种在蓝天白云下让人觉得舒爽奔放的地方,其实是哪里都无所谓。
「那……那我们去玩吧!」
安达身体有些前倾,提出大胆的邀约。还顺便握起我的手。
「去哪里?」
「旧金!」
「唔,这种简称还满新颖的。」
可是旧金有近到可以说去就去吗?她是当作去MALera吗?还是当作去APiTA?(注:MALera为岐阜的购物中心,APiTA为日本连锁超市)
当然,实际上不可能那么近。至少会比去四国或北海道还远。
「现在就去?」
「岛……岛村想现在去的话就去。」
看来安达很执着于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的旅行。可是——我笑说:
「呃~还是不要吧。」
明天还要上学,我也没办法处理护照,重点是没那么多钱。
平凡的高中生无法自由到能够一时兴起就去旅行。
放学玩旧金或周末玩旧金也有难度。
如果是十年后玩旧金,倒还比较可能。
「……嗯……」
十年啊。我过十年以后还会跟安达在一起吗?
安达大概会跟我在一起,但我会吗?
我烦恼起莫名其妙的事情。
感觉很哲学。我想,没办法画上等号的事情,大多可以划分在哲学的领域。
「岛村?」
安达看着我的脸。大概是因为我稍微放空了吧。
在我挥手表示没有怎么样之前,安达就扭动起身子。扭来扭去,然后——
「不……不可以讲话讲到一半就……发……呆喔。」
她的语气到最后彻底虚掉,声音宛如一头栽进泥巴里面一样停住。
我盯着安达看,她的脸就像点亮的纸灯笼般微微泛红。那片红晕仿佛被揉开,慢慢扩散开到整张脸上。感觉轻轻捏一下她的脸颊,还能捏出红色颜料。
「哈哈哈。安达你这样真的很好笑。」
「什……什么东西很好笑?」
「你硬要搞笑这一点很可爱。」
我一点出这件事,红晕又变得更浓了。就算我们待在屋顶底下这种有点暗的地方,也能清楚看出这份变化。安达整个人都很容易理解。她很直率,而且不会拐弯抹角。
「我才没有……硬要搞笑。」
「咦?没有吗?那你尽量搞笑吧。」
我笑着说「我很期待你搞笑喔~」。安达就像是发现自己没有退路了,不断发出「唔~唔~」的声音。
这部分也挺可爱的。
「安达你的英文成绩好像比我好嘛。」
应该说,她大多科目的成绩都比我好。安达你好像很厉害喔。
或者该说是我好像很不厉害喔。
「我觉得……岛村你比较聪明。」
安达眼神有些游移,说客套话赞美我。
「不不不。」
我微笑着拍她肩膀。碰她的肩膀,就让我意识到自己跟她之间的身高差距。
「英语对话的工作就全权交给你了。」
「我……我努力。」
我只是开个玩笑,但安达很认真。
「哎呀呀,你不说『我们一起用功学英文吧』之类的吗?」
「啊,那样比较好。」
就这么办、就这么办——安达挥动我被她握住的手,提议应该这么做。
「嗯,这样应该也不坏吧。」
获得知识是件好事。我想尽可能接受能带来好处的点子。
我搞不好跟安达谈了一件很有建设性的事情。
「那,我们差不多该回家了。」
「嗯。」
「……嗯。」
我举起仍然被她握着的手。她的手简直就像船锚。这样我没办法启航。
「让我走。」
「唔。」
安达说不出话来,僵在原地。感觉好像还能听见手臂在轧轧作响。
「唔唔~」
安达皱起眉头,手臂开始颤抖。我很疑惑她在做什么时,就发现她正用没有牵着我的那只手,把握着我的那只手手指一根根拉开。她似乎不是在搞笑,看得我有些傻眼。
「不用力就放不开我的手吗?」
「好像是……」
安达看起来也没有很过意不去,反倒有些开心地弯起嘴角,小声承认我的疑问。感觉完全没有觉得很伤脑筋的意思。现在是放学时间,周遭当然有没参加社团活动的人在,但安达好像丝毫不在意他们的眼光。
而我也有点——觉得习惯了。
于是,我就这么等她努力拉开自己的手。
「那,再见了。」
我挥动终于被释放的手,跟她道别。安达缓慢挥手,然后说:
「咕……咕拜<Good bye>。」
「喔?」
我很意外会突然被用英文道别。安达随即急忙骑着她的脚踏车离去。
我忍不住「噗」地轻轻笑出声。
「嘿~呃,嘿府呃耐斯爹<Have a nice day>……是这样讲吗?」
虽然她大概听不到,不过我也秀了一下英文。
才聊完就展开了一段英语对话。
她还真有斗志——我不禁感到佩服。
以上是回家之前发生的事情。
因为在分组的时候就得花力气让整件事能够顺利搞定,弄得我有些心累。这样到了旅行当天,说不定安达还会牵着我的手走进陌生的城镇,一起落得迷路的下场。我是不是该负责跟桑乔她们联络?
安达是把我当成信差小弟还是什么了吗?
「耶~」
我是不希望自己觉得这样很麻烦,但我也不是善于为他人心情着想的人。我希望安达就算不能凡事都跟人和平相处,也至少能再合作一点。虽然她完全不愿意跟人妥协这点不知道该说意外有趣、可爱,还是反而会引起别人的兴趣,总之她本来就是这种人。
反正,无论如何——
我只要尽力跟安达保持良好情谊就好。尽我最大的努力。
还有,应该要说小妹,不是小弟吧——我订正了根本不重要的事情。
我趴在桌上,视野模糊起来。
一没事做,就会忍不住想睡。可能对我来说,睡觉的时间才是最自然的状态吧。
精神饱满地到处走动反倒是不自然的状态……其他人是不是不会像我这样?
视野跟脑袋里化成一团迷雾。
……安达其实也挺放得开的。我又开始想着跟安达有关的事情。
怎么说,我深刻体会到她很极端地,呃,喜欢我。
假设有个开关能够在保证衣食住等生活相关的事情不会有问题的前提下,让地球上只剩下我跟安达两个人类。要是有那种开关存在,安达可能真的会按下去。安达虽然无法独自生存,但应该有办法永远在只有两个人的环境中安然度日。说不定这其实是种厉害到不行的能力。
而我是能独自生活,却大概很难在只有两个人的环境活下去。可是要只靠活着的事实确实感受到自己真正活在世上,一定很困难。
所以,我会需要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需要很多人陪我待在同一个世界。
像我这样的人,大概没办法按下会让大部分人类消失的开关。
我意识模糊地看着享用香蕉的妹妹跟社妹,心里想着这些事情。
一道影子离开黑暗,往我这里过来。影子是蓝色的。
我呆站在原地,好奇那到底是谁。我不觉得害怕。因为那道蓝色的影子没有敌意。
影子只是移动着,试图接近我。
那道人影在我看清楚究竟是谁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对的,改传来一阵有些尖锐的声音,逼得我扬起眉毛,睁开眼皮。
全身像是喝光一杯温水般,既温暖又沉重。这是短暂睡眠后会有的感觉。我感受到身体陷入错乱,分不清自己身处梦境还是现实。整个喉咙也像喝下热水一样,要热不热的。是不会觉得困,但很不想动。
看来我好像是趴在客厅的桌上,就这么睡着了。吵醒我的声音来自仍被我放在书包里的手机。会是谁打来的?我翻过身,伸长身子尝试把书包拿过来。我挥手挥了几次都没构到,弄得伸手那一侧的侧腹有点痛,不过最后还是成功抓到了书包。
我仰躺着打开书包。这让我想起抱着贝壳的海獭布偶。我记得那是很久以前在鸟羽水族馆买的,却没有摆在我房间。那个布偶跑到哪里去了?忽然想起消失的它,就很想把它找出来。但在那之前要先接电话。
我看了一下打电话过来的人是谁,发现不是安达打来的。
「喔~是小~樽啊。」
我在接电话之前没来由地用搞笑的语气说道。我不断甩动双脚,仿佛翻肚的虫。我因此慢了五秒才接起电话,简直像在逃避这通来电。
我接起电话。随后就听见樽见的声音。
『嘿。』
「嗨~嗨~」
樽见很常用「嘿」打招呼耶——我心想。但或许比「你好」或「别来无恙」之类的还要有她的风格。不如说,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的气质适合「别来无恙」这种打招呼方式。
日野的话,她虽然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倒比较适合用『安喔~』或『安安啊~』。
『呃~你过得好吗?』
「我刚才睡了一下,所以很好。」
哈哈哈哈——樽见笑了出来。
『毕竟小岛你很喜欢睡觉嘛。』
「嗯,啊~不是,也不是说喜欢睡觉,只是会不小心就睡着了。」
敲~不可思议的——我开玩笑地回答,樽见却附和说「这样也不错吧」。
「是……是吗?」
大家对待我的标准会不会太宽松了?
『我不知道该说自然而然会那样才是最重要的,还是比较好……反正大概就是类似这种感觉。』
她的意见意外正经。有点不懂怎么正确表达,却又如实表达出自己的心情。
感觉也像在接触陌生的事物。
『抱歉,我不太会形容。』
「不,我也不介意。」
我多少能意会到她的意思,而且要是明确形容出来了,搞不好只会显得很浮夸。
我感觉心情这种东西比起用方形来呈现,用圆形呈现会更好。
『话说,我们学校过一阵子就要办教育旅行了。』
樽见提出话题。
「啊,我们也是。」
『原来小岛你们学校也是啊。』
「嗯。你们要去哪里?」
『东京。』
「去底斯尼?」
『没有,好像不会去顶斯尼的样子。』
不知为何我们两个只有讲到这个词的时候听起来有乡音。
『小岛你们那边呢?』
「北九州。」
『喔~北九州的话,是去福冈吗?』
「没错没错。还有长崎、熊本……吧。」
我一边回想导览手册上的日程表,一边回答。上面也有写说会在温泉旅馆住一晚。
想必会满屋子硫磺味吧。
『要搭飞机去吗?』
「好像是。」
『我会帮你祈祷不会坠机。』
「真是谢谢你喔。」
我道完谢,樽见便稍做沉默。一段时间后,她接着说:
『我……问你。』
「嗯。」
『等我们都去完旅行回来……呃,要不要……再约出来见面?』
这似乎是樽见打这通电话的用意。我也有想到我们最近都没见到面。
我本来想说「好啊」。
但我感觉有人拉着我的袖子,说「不可以花心」。
把我绑在水底,不让我浮上水面。
……不可以是吗?或许真的不要这么做比较好。
可是我也无法吐出所有藏在心底的话,借此斩断一些东西。
所以——
「嗯。」
我不接着讲「好啊」,也不说「我考虑一下」。
这样的回答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很狡猾。
之后,这通电话就在很尴尬的气氛下结束。我看着结束通话后的手机画面,得知自己似乎只睡了几分钟。
我放下手机,环望周遭。
社妹整个人陷在黄色软垫里,趴着看电视。她在看的节目是都市面包店特辑,每次画面上出现面包,就大感惊艳地喊着「喔喔~」,不断上下踢腿。仔细一看,还发现所有的香蕉都成了桌上叠在一起的香蕉皮。而我妹正看着小水缸,观察里面的鱼。她真的很喜欢照顾各种生物。她也常把社妹当妹妹看待。我愣愣地看着看着,上半身又不知不觉弯了下来,额头就这么撞上桌子。
「唉……」
我叹了几口气,就好像在吐出气泡。
安达会允许我跟樽见见面吗?跟她说这件事,她绝对会生气。可是偷偷跟樽见见面,也会有些愧疚。我是没有要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但看在安达眼里,肯定会是无法装作没看见的大坏事。对安达来说,朋友跟情人都只要有一个就够了。
简单来说就是她超爱我。
这部分倒是无妨,不过——
「她的爱太沉重啦……」
她的爱完全能用船锚来形容。一个用来把我定在名为安达的大海,无法离开的锚。
应该在他人身上寻求自己缺乏的事物,还是要求对方也要有自己拥有的东西?
大概其中一种比较正直,比较纯真,又或者该说普遍吧。
我会再次跟樽见渐行渐远吗?即使跨越一个巨大的障碍,又会接连产生新的高墙。因为退去的浪潮,必然会再次来临。
人生充满险峻的道路。我忍不住想要自嘲,明明想办法克服了一堆险恶障碍,才有今天的我,可是我却完全没有长进。现在也总是在烦恼该采取什么行动才是对的。
我多少猜想得到答案,但根本搞不懂计算过程。
十年后的旧金山对于连十秒后的未来都无法预期的我来说,根本黯淡无光。
「果然是因为那个吧……」
其实我没资格对安达说三道四,因为我在这方面上也不够用功。
当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四处打转,想找到海獭的布偶。
我不理会我妹的抱怨,把整个柜子里的东西翻出来,巨细靡遗地检查每个角落。
我没有找到那个布偶。
过去的教育旅行没有多少回忆。我丝毫不记得当时的情景,实际上不适合用「回忆」这个词谈论它。就算是旅行这样的活动,在我脑海中也只剩下这样的印象,比旅行更没有记忆点的事情则大多从来没被我记在心上。我记得的只有当下那一天的耀眼程度,跟身体的沉重。
而现在,脑袋里却是一整天都开着一片广大花海。有股强烈到很呛鼻的花香味。里面开的都是红色、黄色等暖色系的花。花的香味与色彩的扰乱,催使时间快速流逝,使我的心灵总是带着焦急情绪奔走。
或许这些都是在错误时节绽放的花。各式各样的花朵无视于季节,遍布脑海。
不论是花很漂亮,还是那股花香有多么浓烈,都是我过去不曾得知的事实,让我陷入一段不短的困惑。但其实只要稍微停下脚步欣赏,就会发现这些花真的很美,会为心灵灌注一股柔和的力量,使人不禁沉醉在这股气味当中。
我渐渐开始了解,这就是叫作幸福的现象。
要跟岛村一起旅行了。光想到这件事,就会忍不住激动起来,或是陷入一阵慌乱。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可是又很坐立难安,一照镜子就能清楚看出脸上的表情是一团糟。
不过,也有些我不太能接受的事情。
可以的话,我希望这趟旅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是第一次一起旅行,就更应该不能有别人。
我因为这件事而闷闷不乐地走在前往打工地点的路上,途中我经过超市前面,发现有个很眼熟的人坐在那里。她摆着一张椅子,桌上放着水晶球……「啊。」是那个占卜师。她光明正大地把摊子摆在停车场前面。明明感觉根本没有征求地主同意,她却一点也不怕被抓包,悠悠哉哉地伸着懒腰。
占卜师在我还没平复讶异情绪时跟我四目相交,接着便起身用超夸张的动作朝我挥手。
「嘿老碰友<老朋友>,老碰友<老朋友>!」
谁跟你是朋友。我撇开视线,打算离开,她却跑到我正前方说「喂,你给我站住」,堵住我的去路。
竟然能跑得比脚踏车快,动作也太敏捷了。
「……有事吗?」
跟这名之前替我占卜的奇怪占卜师面对面,才发现她身高比我矮。
「感谢你今天也来莅临本店嘿,老碰友。」
「我没有莅临,也不是你朋友。」
「逆豪哇<你好啊>。」
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的占卜师把我拖到占卜摊位的座位上。虽然离上班还有段时间,不过我想拿打工当借口逃走。可是感觉这样她又会用很快的速度讲一大串直接帮我占卜,再要我付钱,简单来说,就是我逃不掉了。
她这次在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地点摆摊,但摆在桌上的水晶球跟装饰还是跟之前一模一样。
我觉得她这样做生意很无拘无束,可以说走就走。干脆弄一台摊车来摆摊还比较方便吧?
「那么。」
坐回座位上的占卜师,隔着水晶球对我窃笑。
「跟女朋友处得还顺利吗?」
她又用很直接的问法提问。听她用「女朋友」这个词形容,让我在桌下的双脚忍不住雀跃地摆动。
虽然有些害臊,但她确实是我的女朋友。我感觉内心充实无比。
秋天气息开始浓厚起来的风,轻轻搔过我的脸颊。
「很……很顺利。」
「喔~一帆风顺吗?」
「呃,嗯。」
「没有出问题?」
「没……没有。」
我些微举起拳头。
「也没有任何不开心的事情?完全没有?We get you~?」
她不断提出疑问,像是要问到把地面的土都挖开来一样执着。唔唔——我被逼得无法给出肯定回答。
「你一直问,反而会让我很不安耶。」
「好耶~毕竟客人没有觉得不安,我也做不了生意啊。」
真讨人厌的生意模式。还是该说是这个人很讨人厌?
不过她的语调跟态度听起来开心归开心,表情却没太大变化,惹人厌的感觉没有很重。
「真的没有半点烦恼吗?没有怎样吗?」
她再次跟我确认。看来不说「有」,就不会乖乖放我走。
有种被很难缠的人记住长相的感觉。
于是我只好找些事情给她占卜。
「……那,其实我过一阵子就要去教育旅行了。」
「喔~这个词听起来真美妙啊。」
占卜师拉起袖子,像是很高兴客人上钩了。
「帮我占卜一下我该准备什么才好。」
「包在我身上。」
占卜师意气风发地接受我的要求,把手移到没什么机会被用到的水晶球上。
她面有难色,同时我听到她小声碎念着「这种东西谁占卜得出来啊……」。
「圆喵~贺~啦~」
我不是因为听不清楚就随便翻译她的话,而是她真的念出这种咒语。她的声音像蒙古喉音唱法那样,听起来是两个声音。之前也看她在煎章鱼烧,这个占卜师还真是多才多艺。
「感应到了感应到了。」
「感应到什么?」
「注意别忘记带东西,幸运色是蓝色。」
占卜结果听起来很耳熟。
「好了,三千圆。」
迅速结束祈祷仪式的占卜师朝我伸出手。
「好贵。」
「因为我这里是很高级的店。」
「比之前还贵。」
「第一次有特别优惠价。」
「我没带钱包。」
「那,我以后就叫你海螺小姐了。」
「……你要那样叫也没关系。」
如果被这样叫就可以不用付钱,确实是很超值。
「总之,祝你这趟旅行玩得开心。」
「嗯……啊,可是是教育旅行,所以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去……我觉得旅行还是人少一点比较好。」
我现在才想起自己的烦恼。
「这样啊。再另外去一趟不就好了吗?」
「这次是第一次跟岛村一起旅行……所以我比较希望第一次是两个人单独去……」
第一次的旅行绝对是只有我们两个比较好。第一次竟然是团体旅行。而且还是学校安排的活动。
是很容易分心,难以集中注意力的环境。
我认为那会让我跟岛村值得纪念的旅程、回忆和经验化成杂乱的碎片。大多事情还是第一次体验时最能留下深刻印象。而那份印象会影响下一次,甚至后续几次的体验。就算耗费大量时间跟经验累积,也很难抹除第一次体验时得到的观感。
凡事都是第一次最关键。
而我的第一次,就应该是「岛村」。
我是这么认为的。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占卜师说着,大动作点了点头。
「这家伙有够难搞耶。」
她马上转头不知道碎碎念了什么。我总觉得是在说我坏话。
「既然这样,那你们两个就在教育旅行之前,先去旅行一趟不就好了吗?」
占卜师拉下刚才拉起的袖子,以听来有些嫌麻烦的语气说道。
「喔喔……」
听她提出很简单的解决方法,本来应该要觉得很感动。但是,我却觉得很沮丧。
「可是,我之前邀她一起去旅行就被拒绝了……」
「这样啊……你怎么邀她的?」
「我说现在就去旅行。」
「那当然会拒绝啊……」占卜师闭上双眼。她先是大吐一口气,才露出面对客人用的微笑。
「你至少也该约在星期六才对,这方面的考量很重要的。」
「……啊。」
我太急了,那时候是平日。岛村个性挺正经的,我这样说,她当然不会答应。脑袋一沸腾起来就会不受控地采取行动,可能算是我的坏习惯。
「反正,既然都决定要约了,就不必着急。毕竟人类只要有十小时,就能从东京飞到旧金山。」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到旧金山?感觉好像真的被她看穿心思,吓了我一跳。
「付诸行动吧,女高中生!」
她伸出握拳的手。然后张开手,把手心朝上。
「三千圆。」
「就说我没有带钱包了。」
我站起身,没有钱就是没有钱。占卜师脸上挂着微笑,挥手目送我离去。
「拜拜~海螺小姐~」
别那样叫。我不理会她,直接离开。
不过,占卜师的建议确实值得参考。
她说的很有道理。
只要先去旅行就好了。
那样就能心平气和面对教育旅行的到来。
我端坐在床上,发出「嗯、嗯」的声音深思。要现在约约看吗?要吗?我犹豫不决,手在手机前面来来去去。岛村会不会觉得很麻烦?
可是要是把我想先去旅行的心情全部解释清楚,搞不好会因为讲太久被嫌烦。
如果她问我为什么要去旅行,该怎么办?我无法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仔细想想,我从来没办法在跟岛村有关的事情上冷静下来。从某一刻开始,这种状态就一直持续着。象征着这种状态的,大概就是开在心里的那些花朵吧。
最后,我还是没头没脑地直接寄邮件给她。
『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邮件寄出去之后,才想到用邮件问她旅行的事情就好了。
可是我也想听听岛村的声音,没关系。
过没多久,岛村不是回复邮件,而是打电话过来。我马上接起电话。
『来了来了,有什么事?』
听到手机传来岛村一如往常的声音,就松了口气。
感觉像是爬过一道墙后,确定墙壁另一头确实是自己熟悉的景象。
我深刻体会到岛村身边是我应该存在的地方,是我的归属,也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刺鼻花香包覆了我的鼻子。
「我……我问你。」
『嗯、嗯。』
「这个星期六,要不要……去旅行?」
「要记得买礼物回来喔。要买棒呆了的礼物。」
「你有乖乖的,我就买。」
教育旅行出发当天早上,我在还没换掉睡衣的妹妹目送下,穿上鞋子。
我妹还没把头发绑起来,头的侧边就已经有撮头发翘起来了。
「不要因为我不在,就寂寞到哭出来喔。」
「才不会咧。我踢。」
「呀!」
我妹踢了我的屁股。
「看我怎么回敬你。」
我跟被压着太阳穴,不断踢腿的我妹玩了一下,才放开她。
而大概是这样玩,也让她整个清醒了。
「啊,是说小社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妹摸着眼睛旁边,转头确认周遭说。
「我刚才好像是有在厨房看到她啦。」
「真的很容易在厨房碰到她耶……」
都是因为你随便拿东西喂她……最先喂她的好像是我。
我朝妹妹挥挥手,离开家门。仿佛夏日余烬的微微热气随即迎面而来。
十月的早晨会在有些朦胧的蓝天之中开始。云变得细碎,相互交错,让我得知周围风景比气温抢先进入了秋天。对面房子一开始在大片阴影下显得昏暗,随着太阳升起,窗户也亮起光芒。
我用眼睛跟鼻子感受那道光线与那份空气,感觉身体里窜出一股热。
平时这种日子安达可能会到我家来接我,不过今天我得独自出发。
眼前只见由天上运行的星星呈现的小小风景。
我重新背好包包。
「好,走吧。」
我像是在对人宣告似的说出这番话,前往学校。
在那里等着我的,是我有些教人伤脑筋的女朋友。
游览车已经在学校校舍前面等了。我们要搭这些游览车到车站,再转乘一次,才能到机场。这里不是能搭一班电车就到机场的方便地区。
我看着游览车印在车身侧边的本地吉祥物,朝热闹的地方走去。已经有不少同学聚在一起聊天了。也有看到日野跟永藤的身影。
「嗨村儿~」
日野亲昵地用几乎不留原貌的昵称呼唤我。
「岛早安。」
永藤的叫法意外普通。随后她打了个大呵欠,拿下眼镜。
「这家伙在睡前整理行李弄了三次,搞得睡觉时间也变少了。」
「哈哈哈……」
我笑归笑,却也没资格说别人。
「幸好我在日野家过夜,才没有迟到。」
哈哈哈——永藤洋洋得意地笑了出来。日野则说着「我告诉你」,眯起双眼仰望永藤。
「怎么样?」
「我其实很不喜欢让你来我家过夜。可是你又自作主张跑过来。」
「为啥米不喜欢?」
「这关系到很多事情啦,很多事情。」
日野不多做说明,左右摆了摆手。永藤盯着日野的脸,嚷着「为啥米?为啥米?」
我想起母亲在安达来家里过夜时的态度,大概猜得出她不喜欢让永藤到家里住的理由。
「岛岛的行李好多喔。你很期待这次旅行吗?」
岛变多了。
「也不是说很期待,只是觉得很多东西都需要带一下,就不知不觉带了一大堆……」
「啊,安达儿在那边耶。」
日野特地告诉我这件事。我往她指着的方向看,看见了安达的背影跟背包。
而她身旁当然没有任何人,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嗯,谢了。」
「再见~岛岛岛。」
别变更多啦。
我对日野道谢,往安达那里走去。我听到后头依然传出「为啥米?为啥米?」的声音。
我靠近安达。她好像有发现我来了,但没有满面笑容地往我跑过来。
其实我们之间有点不太愉快……有发生了一点事情。
也不晓得安达在想什么,说想要在教育旅行之前去一趟只有我们两个的旅行。我当然拒绝了,结果她好像不太开心,有点闹脾气。安达的思维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早。」
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对她打招呼。
「嗯……」
她僵起肩膀,用微小的反应回应我。看来她还在不开心。
这孩子真教人伤脑筋啊——我不禁苦笑。她的反应跟我妹闹脾气时很像,既然很像,那应该能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过一段时间后,我们照老师的指示搭上游览车。座位除了同组的人要坐在一起以外,没有任何限制,所以我跟安达当然是一起坐。我们坐的位置刚好在车子后轮的正上方。
游览车发动引擎后,我往走道另一端的隔壁座位偷瞄一眼。反正对方大概也不怎么会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保持面向前方的状态,握起安达的手。
我在握住她的手之前不小心先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不过我并不是在性骚扰。
安达柔嫩的手跳了一下。我用掌心包住她的手,笑说:
「难得出来旅行,开心点嘛。」
毕竟我们是高中生,这次也是最后一次教育旅行。没有下一次了。而这趟旅行很可能会是众多平凡回忆被埋没在记忆深处时,依然能够永生难忘的一段经历。
安达倒抽一口气,然后,回握我的手。
「就算无法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现在也先把那些事情放在一边吧。等这趟旅行结束,再继续烦恼,继续闹脾气,继续吵架……好吗?」
说着,才想到我们两个都不是那种想法能说变就变的人。
我对安达的个性熟悉到至少能了解这一点。
「不好的话,我想想……我就笑笑地盯着你看,看到你开心为止。」
我选择应该对安达最有效的攻击方式。我不理会安达听我这么讲以后就讶异得睁大了眼睛,持续挂着微笑凝视她。这让安达一如我预期的眼神游移,脸颊发红,不久我就放松下来,露出自然的微笑。啊,真可爱——但我冒出这种想法的时间只有一瞬间。
「那个……抱歉。」
安达显得有些沮丧。似乎是在反省自己对我闹脾气。
「哈哈哈,没关系、没关系。反正这趟旅行才刚开始。」
还来得及喔——我笑说。
听我这么说完,安达又再一次露出害臊的笑容。
于是,教育旅行就这么启程了。目的地是北九州。
高中二年级的初秋,我将会第一次拉近与这片天空的距离。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来机场。
路上,我也像个乡巴佬一样四处张望。
搭上飞机后,心神不定的情况更是一口气加剧。
坐上飞机上的椅子一阵子后,机内渐渐变得很吵。四周传来的巨响让我有些不安,心想「咦?这样没问题吗?不会爆炸吧?」。这种声音听起来像是把空气划成碎片,是一种很细长、尖锐的声音。接着,飞机开始动了起来。
我的头也随着飞机的移动晃来晃去。
外头的景色开始摇晃,飞机顺着跑道转向。我小声发出类似哀号的「喔喔喔」叫声时,声音又变得更巨大,飞机也往前移动。前进的力道让我的背部用力压在椅背上。巨大声响聚合起来,往后方远去,同时身体跟机舱角度变得倾斜。
飞机起飞。
感觉好像整个座位都要飞起来了,害我下意识咬紧牙根。
景色呈倾斜状态,飞机顺着肉眼看不见的上坡往上飞升。
我座位底下的脚浮在半空中。
飞机掀起名为重力的帘幕,飞上天空。
等我整个掌心都是手汗的时候,耳边传来飞机已经进入稳定飞行状态的广播,但我还是很怀疑是不是真的,忍不住到处张望。巨响没有消失,飞机里又窄,有很多难以适应的状况。当我一直冷静不下来时,换安达主动牵起我的手,跟在游览车上时相反。我刚才是偷偷摸摸的,安达则是光明正大地直接握住我的手。这种小动作上也看得出我们之间的心态差异呢——我心里冒出奇怪的感慨。也心想会不会因为手汗暴露一些事情。
我想要跟她说点什么。不过,安达似乎正在专心享受跟我牵手的情境。看到她脸朝正前方,眼神平静的模样,我就闭上了本来打算开口说话的嘴巴。
我重新在位子上坐好,转头面向前方。
心脏跟手腕的脉搏声,大得不输飞机产生的声音。
我们在遥远的天上,牵着彼此的手。
想到这里,就有种有些害臊的奇妙情绪涌上心头。
我在飞机降落的途中看着窗外北九州的市景跟山色,虽然接近那幅景象的过程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过飞机最终还是平安降落在机场。着陆后继续前进产生的声音一样刺耳,身体感受到的强烈重力也让我胆战心惊。看来要在这颗星球上飞行,果然是件非常大费周章的事情。
鸟这种生物真厉害,太厉害了。
下飞机以后,我有一段时间都是跟着人群走。耳朵塞住的感觉在途中好了。耳朵一恢复正常,各种声响就立刻传进本来塞住的耳中。前面跟后面同学嘈杂的讲话声最为明显,弄得我头昏脑胀。
「明明在梦里面飞的时候轻飘飘的……」
「嗯?」
「没事。」
就算只是小声讲话,也会被安达听到,真是一刻都不得大意……大意?跟女朋友讲话也要处于紧绷状态的话,要什么时候才有办法喘口气?可是又想让亲昵的人看见自己可靠的模样,想让对方对自己抱持好感,所以反而会更紧绷吗?感觉会把自己累到肩颈僵硬。
恋爱好难啊。
在机场里走一大段路到底下的机场大厅,花了不少时间。我们在大厅分成各个小组,等待接下来的指示。想去厕所的人则是把行李交给朋友看管,往厕所方向跑去。
我看到远处有穿着制服的一群人在走动。原来也有学校的教育旅行时间跟地点跟我们一样啊——我如此心想,目送穿着绿色制服的人群离开。我们那里的农业高中制服也是绿色的,不过他们的颜色比农业高中的还要更暗一点。
我到处东张西望。明明这里离平常的生活圈很远,味道跟气氛却没有很新奇。耳边听见的也尽是日文,而且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很热,外头天气也是大晴天。
我以为旅行会有些焕然一新的体验,所以有一点失望。
「安达你不用去厕所吗?」
「嗯……」
本来要点头回应我的安达噘起嘴唇。
「你……你把我当小孩子吗?」
「没有啦~我没那个意思。」
我以开朗语气回答,重新背好包包。
这时传来「啾唔」的声音。
「……………………………………」
我的背后开始冒汗。
「岛村?」
我当场跳了两三下。
「咕耶~」包包里果然传出一阵完全没有紧张感的朦胧叫声。
汗水的领地扩大到额头来了。
「抱歉,等我一下。」
我跟小组成员知会一声,打算找个隐密的地方。不过,却有阵脚步声紧跟着我不放。
转过头,就发现是安达低着头跟了过来。她这副模样让我联想到雏鸟。
「安达你也先等我一下。」
「咦?为什么?」
「一下下就好了~」
我摸摸安达的头,接着她把头靠过来,像是要我多摸几下。
我摸我摸。
安达扭着下嘴唇,细心享受这个时刻。
「……我摸。」
手开始变热了。
不行,这样下去会摸个没完没了。
手一移开,安达就稍稍挺起左右肩膀。她本来似乎是像抓飞虫那样,反射性地想抓住我的手。像这样正面相望,就会注意到彼此的身高差距。
……唔唔。感觉这一年来,身高差距反而更大了。
「安达,我希望你有时候也可以乖乖听我的话。」
我刻意表现出温柔的语气。随后,安达不晓得是不是误以为我暗指她耍任性。
她原本开心到松懈下来的神情瞬间出现变化,变得有些僵硬。
「对不起,那个,我不是在耍任性,只是……不太想跟你分开……」
先是一阵手足无措,接着扭起身子——安达的反应急遽转变。
「呃,也没那么严重啦。」
我说真的。我举手示意要暂时离开,连忙走到一旁。安达则是待在原地,目送我离去。让安达看到好像也……不对,感觉事情会弄得意外麻烦——我改变了心意。
「好了。」
我走到手扶梯后面,避开他人的视线放下包包。我注意着周遭状况,下定决心打开包包,就看到一颗水蓝色的头。
「……………………………………」
仿佛一只小动物从巢穴探头出来。
「早安啊。」
我心里觉得「不可能吧」跟「唔哇,果然是她」的两种矛盾心情弄得我很混乱。心里刮过一阵带着沙砾的暴风。当我被社妹弄得哑口无言时,她开始四处张望,观察周遭。
「这里是哪里?」
怎么是你问我啊?我差点开口叹道。我才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好不好。
「这里是机场,应该说是我们旅行的目的地。」
「喔~喔~」
我马上就听出她附和得很敷衍。
「不说这个了,呃,首先……对。你为什么会在包包里面?」
虽然问都问了,但最先问的是这个问题真的好吗?
人还在包包里的社妹语气轻松地说:「关于这个嘛——」
「因为今天早上去你家玩,看到有包包放在旁边。」
「嗯。」
「不小心就跑进去了。」
「不小心是怎样?」
「然后不小心睡着。」
「不小心。」
「等醒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喊着「哇~」,开心地举起双手。
没有被行李检查抓出来也太神奇了。不过,光是她有办法躲进也不算大的背包里,就已经不是用神奇形容就能了事的怪事了。明明包包里还有放其他东西。
仔细去想这件事情会很恐怖,于是我决定睁只眼闭只眼。
「又不能叫你滚回去,带着你走也很奇怪……你要进包包里面吗?」
「就这么办吧。」
没有任何质疑就接受我这份提议的社妹怪归怪,但想出这个主意的我也差不了多少。
「记得不要随便探头出来。」
「啊,这你不用担心。你不叫我,我就会一直睡觉。」
呵呵呵——只有头露在包包外面的家伙发出笑声,态度非常心平气和。
我有些羡慕她有办法这么悠哉。
「请当作我是你豆子吧。」
「那我可以让你戴口塞吗?」(注:此指漫画《鬼灭之刃》的女主角「灶门你豆子」在变成鬼后避免冲动咬人而咬着竹子,且能变小躲在哥哥炭治郎背后的箱子中)
我把包包背起来,却轻得不像里面有装人。这样就算要背着她走路,也不会造成我身体上的负担。虽然感觉会造成一些心灵层面上的负担。
「你不吃饭没关系吗?」
我姑且担心一下。她要是在我的包包里变成人干,我也很困扰。
「安啦。」
「好过气的讲法。」
「不过如果给我水果吃,我会很开心喔。」
「好啦、好啦,我考虑。」
要是被人看到,会不会被误以为我绑架小孩?我没有自信能解释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我一回来,安达就靠到我旁边。她黏过来的感觉很像磁铁。而我虽然跟同个小组的大家一起行动,却也是分成两人跟三人的小圈圈。主要是因为安达在我们之间建立起一道墙。
她们好心邀我们同组还保持距离是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我们的交友关系就是这样,没办法。我觉得安达大概无法跟她们好好相处。但以安达的个性来说,这样算处得很好了,所以其实只要改变思考的角度,就会有不同看法,让我只好感叹这件事情实在很复杂。
机场内的空气闻起来跟家乡的几乎一模一样。有些厚实的热气让鼻子变得干燥。如果是去国外,市景跟气温的差异会大到让我感觉身处新天地吗?
日野应该体验过那种感觉很多次了吧。
即使彼此年龄相同,活过相同长度的时光,走过的路却也有相当大的不同。
不过,我的经历也很宝贵,不是很想跟别人交换人生就是了。
我花了些无谓的时间思考这些,不过我不讨厌走到机场外之后,沐浴在斜射阳光下的感觉。阳光总是会给人有某些事情即将展开的印象。
之后又再次搭上游览车,坐了很长一段距离。我脑袋里只有断断续续,似乎是看着路上风景时好几次昏睡过去的记忆。游览车比飞机上好睡很多呢。我微微转过头,发现安达正驼着背看手机。
她专心看着手机看到出神,让我好奇地偷看到底是什么,就发现手机画面里是我。
手机的待机画面是睡着的我。
是我靠在游览车窗边睡觉的模样。
我心想自己睡着的表情真是毫无戒心,也有些羡慕睡着时眼角跟嘴角放松的感觉。虽然是自己的脸,可是醒着的时候,我没办法露出这么松懈的神情。还有,我好像没有流口水,太好了。
据母亲的说法,我睡觉似乎很会流一大堆口水。
「人很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睡脸呢。」
我一出声,安达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她连忙转头看我,头发也跟着她的动作晃动。
她的额头已经马上流出冷汗,很容易看出她非常慌张。
「你这是在偷拍我吗?小樱妹妹。」
这牵涉到肖像权喔——我虽然不太懂那是什么,还是拿出来说。
安达猛烈摇头。她的头发不断打到她自己的鼻子跟脸颊,感觉很痛。
因为很有趣,我就默默看着她,不久安达也放弃挣扎,垂下头来。
「对不起。」
「没有啦,我也不介意。」
我的睡脸大概就是可爱到她会想拿来当待机画面吧……是吗?
「你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很好奇她究竟在想什么,才会记录下别人的睡脸。安达身体往后仰,像是在表达「咦……你居然要问这个?」。看来她当下想的是一些被别人问到会很难回答的事情。会是在想什么?好期待她的回答。
我希望她可以在游览车抵达目的地之前告诉我。我看了窗外一眼,如此心想。
安达握拳的双手依旧放在大腿上,小声回答:
「我……我在想……你好漂亮。」
她不只是嘴巴在颤抖,连耳朵边缘都在抖。真灵巧的耳朵。
「漂亮?我吗?」
安达迅速点了点头好几次。
「很少有人这样说我耶。」
如果是「可爱」,樽见倒是有说过几次。我想起樽见。
难得修复的某种东西,又渐渐毁坏。
这件事会严重打乱我的心思,会想闭上双眼。
「那……或许是件……好事。」
安达小声说道。我一开始没有搞懂她这份意见是针对哪件事情。
不过我想到人不可能读心,才知道她是指什么。
「哪里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