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冰封之城(2 / 2)
「您可以受到义务感或责任感驱使而奔跑,不过您是否想过她为什么要让您远离那个现场呢?」
「…………」
拉著我的手臂的她动作失去力道。
「您冷静下来了吗?」
她回头看向我。
脸上挂著随时有可能哭出来的表情。
「明明得去救伊蕾娜……可是,我什么都办不到……」
「…………」
「……我说,扫帚小姐。伊蕾娜是希望我们去求救才赶走我们的吗?」
「…………」
「我明天就不记得她的脸了喔……?即使去求救,只要一觉醒来就一定连伊蕾娜的事情,还有这个国家都会想不起来。就算留下笔记,我也不能理解这件事情对我有多么重要。」
「…………」
「我好怕忘记她……!所以──」
她不曾经历伊蕾娜大人不在的早晨。
她没有体验过早上醒来时,没有朋友细心告诉她自己是谁的一天。
对失去一切记忆的她而言,认识自己的伊蕾娜大人想必相当重要。就算夜晚睡著、明天醒来,告诉她自己是谁的伊蕾娜大人仍在她身边。光是如此或许就能让她感到安心。
所以她才会超出必要地撒娇、才能继续无忧无虑。
话虽如此,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伊蕾娜大人悄悄努力得到的成果。为了让艾姆妮西亚大人安心,她每天早晨提早起床等她醒来、在旅途中与艾姆妮西亚大人片刻不离,并在睡前守望艾姆妮西亚大人直到她陷入熟睡。
然而伊蕾娜大人如今被囚禁在冰中。
艾姆妮西亚大人赶入脑海角落而遗忘的恐惧,现在想必如同大浪般一口气将她吞没。
会欠缺平静也无可厚非。
即便如此。
「您可以被义务感与责任感压垮而厌恶自己,但是请您思考她为什么要将我变成人的模样。」
「…………?」
「她丝毫没有将这件事拖到明天的意思。」
抹去艾姆妮西亚大人眼眶中的泪水,我伸手一指。
手指前方是一栋巨大的宅邸。
在所有人与建筑全被冰覆盖的城镇中,伊蕾娜大人肯定是这么想的。「既然只有冰块,那么问冰块就好。」
而伊蕾娜大人的想法准确无比。
『看前面!』『前面的房子。』『去那边。』『动作快!』『去眼前那间。』『快去!』
从刚才开始──不,我只是没有侧耳聆听而已。其实在进入这个国家后我马上就听到了。
我们周围弥漫的冰,聒噪到甚至令人觉得吵。
「只要去那里,就一定能了解一切。」
那是一栋巨大的建筑物。
而且是在这一切封于冰中的国家内,唯一位于寒冰之外的宅邸。
● ●
或许是因为周围的建筑全部遭到结冻,即使身在那栋宅邸室内仍旧格外寒冷。
吐出的气息形成白雾,消散于充满寒气的屋内。自窗户照进的光如同窗帘般柔和地摇摆。
「这栋宅邸的主人……好像名为大魔女路德拉。」
走在身旁的扫帚小姐似乎听得见风的声音,时不时忽然侧耳聆听,像这样说出不知从哪听来的情报。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就算问了我想自己应该也听不懂,所以我只有默默点头。再怎么说,其实扫帚会站著走路就已经莫名其妙到无法理解了。
「看来在最里面的房间呢。」
扫帚小姐拉拉我的袖子。
我们走下长长的走廊。
扫帚小姐毫不犹豫打开走廊尽头的门,便说「来,请进。」让我通过。
「……这里有什么?」
门后不管怎么看都是某人的寝室,顶多只有书桌、床与书架等简洁的家具。
扫帚小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像是来过这里一般──犹如受到某人指引似地直接走向书桌,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封信。
「就是这个。」
她将信交给我。
那封信上盖著灰尘,看起来相当老旧。
「这是?」
「不知道?好像是大魔女路德拉写的信。」
「…………」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听见物品的声音。因为我也是物品。」
扫帚小姐犹如看穿我的思绪般微笑。
她就连我心里的声音也听得见吗……?
「……只要读了这个,就能知道把伊蕾娜变回来的方法了吗?」
「…………」
她没有回答。
总而言之要我读就是了。
所以我从她手中接下那封信,瞄了一眼如同受到某人引导般晃到一旁的扫帚小姐,打开信封。
灰尘的霉味飘上空中。
信上写著这个国家的过去。
初次见面,我是大魔女路德拉。
我会写这封信不为别的,只为了让您看到。我将请求写于信中,希望未曾谋面的您能拯救这个国家的人民。
简单明瞭地解释,我就是这个国家封于冰中的原因。是我将这个国家变成这副模样的。
但是,我希望您能了解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为了拯救这个国家,我不论如何都得这么做。
事情的起因,发生在至今一年前──话虽如此,我不知道您会在多久之后的未来看这封信,因此恐怕已经历经一年以上了。
总而言之,在我写下这封信的一年前,发生了某件事。
传染病开始在这个国家蔓延。
恐怖的疾病会使病患皮肤溃烂、高烧如火,发病后仅仅数天便会丧失性命。
发病原因不明。某人突然病发后,疾病便一口气爆发开来,以恐怖的速度蔓延全国。
我受到国王委托,立刻展开调查,医治病症。
我辛勤地探访病患采取血液、研制解药,日复一日丝毫不敢懈怠。
然而别说病因,就连治疗方法都毫无头绪。不论投入什么药,都完全不见效果。
国民接二连三痛苦地失去生命。
终于,在疾病蔓延的国内开始流传起某个传闻。
──这场病是由魔女路德拉引起的。
在国家为疾病所苦时,频繁拜访病人的我始终没有罹病,使国民们不再相信我。
流言如疾病般蔓延开来。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成为民意。居民们不肯与我见面,最后拒绝我拜访他们替他们治疗。
他们开始回避我。
就算是这样,对我也无所谓。
老实说,本来就讨厌与人相处的我并不觉得这个国家的国民们惹人怜爱。分明厌恶人类,我却得强颜欢笑,维持表面上的人际关系。
即使如此我依然没有停止研究。
原因只有一个──我的爱国心。
我深爱著我的故乡、我的国家。厌恶人类的我会研究疾病,纯粹来自于义务感与使命感。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半途而废。
终于,连国王也受到感染。
时间所剩无几,若不在数天之内解决问题,国家势必将濒临灭亡。
我相当苦恼。国民怀疑的眼神无疑针对我而来,再也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了。走在路上我会被扔石头,甚至有家人病逝的人对我刀刃相向。
唉,这下不行了──我想。
这时我下定决心。
我决定不择手段。
现在,您周围的景色肯定全部结冻了吧。但是这严格来说与普通的冰块性质不同。
为了拯救国家,我必须争取时间。
于是我将全国的时间保留在疾病蔓延的当下。我冻结了这个国家,以及国民的时间。
在国民们眼中,在大街上四处冰冻国家的我想必相当恐怖。他们已经不愿倾听我说的话了,因此我逼不得已只好如此做。
将城镇敷盖在冰中之后,我独自一人埋首研究疾病。
即使冻结时间争取时间,若是无法得到解药便没有意义。
我的研究进行了很久、很久。
就结果而言,我解开了突然蔓延的疾病之谜。
原因来自于附近的国家──信仰之都伊斯特。
那个国家最近似乎在研究奇怪的魔法,而魔法产生的副产品──骯脏混浊的魔力化为有害物质流进河川里。
除我之外的国民会接连病倒,其原因恐怕就在这里。纯粹只因为我具有一定的魔力抵抗力,而他们没有。
只要了解原因,解决方法并不困难。
我立刻埋头制作解药。
然而。
我遭遇一个问题。
我在国家结冻后又花了一年的岁月才解开谜底,即便是魔女,公害仍确实地侵蚀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开始四处溃烂。
每当发现患处,我就会用冰暂时凝固伤口,继续制作解药。
一直一直,不停制作解药。
终于,解药完成了。
话说回来,窗外有下雪吗?
那就是我制造的解药。缠绕著冰、融化治愈的雪最后肯定会根除这个国家的疾病。
不过。
我已经到此为止了。
或许是不彻底治疗而结冻身体造成的不良影响,又或者是为了制作解药消耗了太多魔力。
就算下起解药之雪,我的病也没有痊愈,而症状也没有继续恶化,只有人性渐渐淡薄。
我的脑袋就快要失常了。
脑中茫然一片,身体几乎不听使唤,就连写下这封信都得使尽全力。
制作解药我还足以胜任,可是我已经没有余力解开国内的冰了。
这样下去,这个国家恐怕会永远封印在冰中。
解除的方法只有一个。
我一死,使冰封国家的魔力源头便会消失,使冰融化。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所以,求求您。
请您杀
信在这里结束。
紊乱不堪、比起文字更像一连串记号的信上留有对某人的恳求。
杀了我。
结尾的这句话实在过于沉重、痛苦。
「艾姆妮西亚大人。」
扫帚小姐碰巧在我看完信时归来,她手上抱著一大块布。
「……那是什么?」
「这放在隔壁房间。」
她边说边将布摊开,看起来像是一件破布织成的斗篷。她盯著斗篷看,说:「路德拉大人恐怕早就预料到这种状况了。这是能让她的魔法一切失去效用的斗篷。」
「…………」
她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我连问的心情也没有。反正她一定是听物品的声音知道的。「扫帚小姐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吗?」
「大致知道。」
「……是吗。」
「是的。」
我从她手上接下斗篷。「……不杀她……不行呢。」
「…………」她垂下眼。「现阶段除此之外确实没有其他方法。」
「……就是啊。」
「……万分抱歉。原本这种骯脏的工作应该交由并非人类的我来负责。可是──」
她看著自己的手。
也许是伊蕾娜使出的魔法即将结束,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变成半透明,甚至能看到背后的房间。
扫帚小姐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没关系,别在意。」我压抑颤抖的手。「而且,这一定是最适合我的使命喔。」
──反正我明天就会忘记这件事。
「艾姆妮西亚大人。」
温暖的触感忽然包覆我全身。扫帚小姐的声音好近好近,她继续说完话之后,我才发现她把我搂进怀里。
「您不必感到责任感或义务感。就算逃跑也不会有人怨恨您。」
「…………」
「所以请您遵照自己的心意。」
──否则,您迟早一定会无法行动。
说完她更用力抱住我。她随时都会消失的温暖又热又难受,就快要将我融化。
我把举在半空中的手绕到她背后。
「谢──」我说到一半。
扫帚小姐却在这时消失了。
匡当一声,我的手穿过空气,一根普通的扫帚掉到地上,只留下她曾经存在的触感。
然后我一个人独自留在这个国家里。
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 ●
外头一如往常缓缓飘著雪。
我深深披在身上的斗篷吸了雪,开始带有一股湿气。
冰封的街景不管走去哪里都一成不变,使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外面多久,也不晓得自己仿徨了多久。
『………………………………』
曾是魔女的路德拉拖著脚自冰封之城的另一头现身。
她心里一定没有留下任何人性了。
全身长出冰块的她看到我便对我举起魔杖,随即射出冰魔法。
「…………!」
冰撞上扫帚小姐给我的斗篷便立刻碎裂,在大街上四处飞散。啊啊太好了,真的有效──我稍微松了口气,一步一步向前踏步。
或许是对方不停射出冰,又或者是受到内心拖累,我的脚步沉重无比,甚至给人一种一闪神就会立刻跌倒的感觉。
我在斗篷下用手摸著军刀,有好几次差点滑倒。
军刀随著颤抖的手不停发出声响。
说不定,丧失记忆前的我曾经砍过人。所以不要紧。
不这么做伊蕾娜就无法恢复原状。所以没办法。
路德拉做好死去的觉悟了。所以不伤心。
我在脑中一再重复藉口,一步一步缩短距离。
『……………………………………』
直到──
「对不起。」
我说。
一刀刺进她的身体里。
从斗篷内刺出的军刀插进曾是魔女路德拉的胸膛。刀滑进骨头与骨头的缝隙间,深深刺进体内。
胸口好痛,犹如被刺的人是自己。
自路德拉胸口流出的血液沿著刀身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冰上。她手中不断吐出的冰块渐渐消失,握著魔杖的手失去力量,使魔杖掉落地面。
路德拉瘫软的身体倒在我身上。咚一声,她的头搭上我的肩膀。
她的身体好重、好重。
「──谢谢。」
耳畔传来的话也……好重。
说完这句话,她就再也不动了。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相信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不论是对谁,就算是对伊蕾娜也是。
我不可能说得出口。
说自己为了你杀人。
○
「哎呀魔女大人,真是不好意思啊。」
修缮大街时,国王陛下呵呵呵地笑著朝我走来。
我一面工作,一面摇头说:
「不会不会,这是为了补偿我破坏的城镇。」
「不过魔女大人不是得跟那个女人战斗吗?建筑物就算多少有所毁坏,显然也是必要的牺牲。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分上喔。」
「这样的话我不能心安理得。」
话虽如此,幸好没有人受伤──我说完这句话,就再继续工作。
我在和人型的怪物、和不可名状的「她」的战斗中结冻。我回归正常时,周遭的建筑物同时全部遭受破坏。
啊,糟糕。这么想的我立刻展开修复。
做到一半,附近的市民们开始吵闹说「难不成是魔女大人打倒那个女人的吗?」才会演变成国王特地跑来找我的状况。
我什么也没有打倒就是了。
工作结束后国王跑来拍我的马屁。
「哎呀〜真是得救了!我们被那个恶魔关在漫长的恶梦里。要是魔女大人没有出手相救,我们恐怕得永远待在冰块里了……」
「……这样啊。」
我一再强调,救你们的不是我。
毕竟我也被冻成了冰块。
「…………」
而说到拯救了这个国家的艾姆妮西亚,她只在我的背后低著头,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
我对结冻时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
在从冰封中重获自由欢欣鼓舞的国民中,唯有她意志消沉。
那副模样难受到让人不忍跟她说话。
「我们一定要感谢杀了那个恶魔的魔女大人一行人。您意下如何?」国王陛下说,「今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就把那个恶魔从这个国家消失的这一天永远纪录下来吧!」
「…………」
「您说呢,魔女大人?能接受我们的谢礼吗?如果想要什么金银财宝我都能送给你们。啊啊,还有你们接下来有时间吗?我想在王宫招待你们享用最高级的餐点。」
「…………」他还真开心呢。
真的这么值得庆祝吗?
这个国家的事情我不太了解。
「如何呢?」
心花怒放的国王像是催促我一般又问了一次。
就在这个时候。
「──不要。」
随著细小的声音,我的长袍被扯了一下。
回过头,我看到失落地垂著头的艾姆妮西亚轻轻摇头。
这是将这个国家变回原状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对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无所知,但我仍然了解她经历了说不出口的遭遇。
因此我再次面对国王,说:
「不用客气。我们是旅人,还得继续赶路。」
○
自冰封中重获自由的国家外已经没有下雪了。森林中飘舞的雪片终究是受到那个国家发生的异常气象影响。
「…………」
结果究竟为什么会恢复原状,我自己也不明白。
离开国家,我们徒步走在森林中。纯粹是因为没有心情骑扫帚,所以我们一直走在森林里。
终于,就在刚离开的国家完全消失时,我回头看著艾姆妮西亚。
「……」
自从我从冰中重获自由后,她就一直是这个表情。始终默默无言,露出哀伤的神色。
「你还好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微微点头。
「我没事。反正我……马上……就会忘记──」
说出这种自暴自弃的话。
她的声音不停颤抖。
仔细一看,她的指尖、她的肩膀都在发抖。嘴唇也在发抖,犹如被难以忍受的寒冷冻僵。
这种状况能说是没事吗?实在是令人不忍卒睹。
所以我──尽管不晓得这么做对现在的她有没有效果──希望能给她最少的安心,把她搂进怀里。
「……不要说这么伤心的话。」
「…………呜!」
她颤抖的双臂立刻抓住我。紧紧地、用力地,就如同在确认我的触感般,把手绕过我背抱住我。
我的心揪在一起,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把脸埋进我的肩膀,不停向某人、为了某件事道歉。她发出呜咽,眼泪沾湿我的长袍,不停说著对不起。
我摸摸她的背。她穿著像是骑士,却又娇小又不可靠,孤独一人的女孩子的背。
我轻抚她的头发。她柔软温暖,活生生的少女的头发。
「等哭完了,就再继续旅行吧?」
说完这句话,我感受到她一面颤抖,一面点头。
所以我在她冷静下来前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不停等待。
「……」
我不可能问得出口。
问在那个国家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