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不著询问详细状况，就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结果，就连圣诞节当天——也就是今天，圣诞蛋糕的销售量仍不见起色，又有大量卖剩的库存留在开放式陈列架上。



「我、我们大家再一起把它们吃掉吧？」



「唔～～」



小桃将脸埋在我的腰间，发出不满的声音。



「该怎么说啊，明明是难得的圣诞节……」



早梨叹了口气。



「却没什么好事发生啊～」



「世界上既没有神明，也没有圣诞老人存在呢。」



我是说真的。



想必世人们都将准备迎接快乐的圣诞节夜晚吧。但我们却和大众相反，必须得来工作。而且都要忙著处理踉平时差不多的业务了，还得一直看到这些完全卖不出去的蛋糕。



翔太则是一屁股黏在地板上，用阴沉的表情打著电动。



「真是的，翔太你也开心一点啊，今天可是圣诞节耶。圣诞老公公可不会来送礼物给你这种露出臭脸的小孩喔。」



只见早梨话说完，翔太便把连帽上衣的帽子部分拉低，低到几乎都快盖住脸部，然后头也不抬地咕哝了一句：



「……反正都不会来。」



现场出现一阵沉默。小桃蹲到了翔太面前。



「翔太弟弟，你跟圣诞老公公许了什么愿望呀？」



「…………」



翔太没有回话。此时，我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是休息中的小钢傅讯息给我。我偷偷地瞄了一下周围，便看到小钢走进休息室的背影。



我打开手机，便发现一封长到会让人忍不住挺直背脊的信件。这是第二次了。



画面上挤满密密麻麻的文字，这散发出来的压力让我头晕了一下。光是看到这一大堆字排在一起，就让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下了什么会被长时间说教的失误。不过当我阅读起内容后，警戒心就逐渐融化了。这段文章中所蕴含著的小钢的心意，就这样在我的胸中扩散开来，有如喝下温暖的汤一般。



试著理解翔太现在的感受吧——



「…………原来如此。」



我「啪」地一声，将手机阖起，放回口袋里。



——————————————「黑白插图8]——————————————



翔太正不发一语地不停打著电动。他的表情被帽子的影子遮住，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如果伸手想把他的帽子脱掉，翔太就会以极快的速度用手挡住。



「翔太？」



「……别烦我。」



「你……没拿到圣诞礼物吗？」



「…………」



只见游戏画面上，翔太所操作的角色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地在做些乱七八糟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后，翔太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



「……因为太忙就忘记了，下次会再买给我。妈妈是这样说的。」



他的声音开始嘶哑。并用连帽上衣的袖子用力擦著自己的眼睛。



因为不想被人看到他的表情，所以戴上帽子隐藏起来。因为不想要对自己受伤的事有所自觉，所以努力让自己忙著玩游戏。而比任何人都还要理解翔太现在感受的人，就是小钢。



——翔太现在心情很低落。刚才那封信的开头就这样写著。



《我认为翔太会没有精神，是因为他没有从妈妈那边收到圣诞礼物。原本一直很期待的圣诞节，对现在的翔太来说已然成为不愿回想的过去。但其实这件事，只不过是翔太心情低落的其中一个原因罢了。由于翔太年纪还小，因此他并不瞭解事情的本质。



自己被妈妈讨厌了。翔太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今天一定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想法。我一直陪在他身边，却没能察觉到这件事。翔太应该长久以来都觉得很寂寞。妈妈老是绕著优秀的哥哥转，翔太的事情则往往被摆在后面。虽然若考虑到哥哥是应考生，这现象确实可说是极其自然，但翔太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翔太还没有成长到有能力在吞下苦药时，还装作自己一点都不觉得苦。



他因为想要别人注意自己，所以才会恶作剧。



他会黏著我，也只是因为我会理他，而这件事让他觉得很开心。



但他真正想要从谁那里得到关心的对象，并不是我。



——是他的妈妈。》



「…………」



我认为，是时候让翔太从巧克力便利商店毕业了。



继续持续著这种状态，对母子双方的未来都不会有帮助的。如果翔太愿意停止恶作剧，或许翔太妈妈就没有必要再请我们帮忙当褓姆了。翔太会恶作剧的理由，小钢已经告诉我了。而翔太实际上，并非是翔太妈妈所想的那种，打从骨子里爱捣乱的小鬼。



接下来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让翔太妈妈可以发现到这点……



「……」



我的视线不经意地飘向店里。卖剩的大量圣诞蛋糕就这样无预警地闯入了我的视野，我的心情便咻……地往谷底掉。



那些蛋糕为什么会卖不掉呢？美味程度明明就不输给专门制造糕点的店家啊。真是太可惜了，世人怎么都不知道它们的好。明明只要吃过一次，就能明白的……



「唔……」



对呀，只要吃过一次就能明白了。



也就是说，或许可以用小小的代价，换来巨大的收获……？举例来说，让翔太送妈妈礼物，翔太妈妈便会很感动，接著就马上买礼物给翔太，看待翔太的眼光也会从此改变。但如此一来，卖剩的圣诞蛋糕感觉效果太弱了。需要更能感受到心意的东西……



——啊。圣诞蛋糕、翔太送的礼物、以小得大。



对了，就是以小得大！



「大家，我有个提案！！」



我大声说道。



小桃和早梨都瞪大了眼睛。翔太则是擤了一下鼻子。小钢现在才从休息室的门口悄悄地探头出来——她一定很在意翔太，一直在里面偷偷观察情况吧。她也太不率直了。



「我们就放弃今年圣诞节的业绩吧！」



「咦——！？」



早梨和小桃露出手足无措的慌张模样，将脸凑了过来。



「喂——喂，琳奈！你突然说些什么啊！」



「对呀，不到最后不能放弃唷！」



我摇了摇头。



「已经没救了。反正一定买不出去了。因此我认为比起为了这件事烦恼，还不如做点什么为明年铺路，还比较有意义。」



「为明年铺路……是指？」



小桃顺著我的视线，往店内望去。



是开放式陈列架上所摆放著的大量蛋糕。反正店里现在能做的，顶多就是将它们列为出清商品，以半价出售而已。而且这样也赚不了多少营业额。再继续维持这种作法，明年甚至是后年一定也是重复同样的状况，这是件显而易见的事。



一旁的翔太则低著头，帽子也压得低低的。



「……翔太，你觉得圣诞节很无聊吗？」



见我弯下腰询问他，翔太小声地低喃道：



「……很无聊。」



「这样呀。那既然如此——」



我慢慢地脱下他的帽子。翔太用湿润的眼睛抬头看我。



我对他竖起大拇指。



「就让我们去报复吧！」



简单来说，『预约』这东西就是以信用取胜。



尤其是像圣诞蛋糕这种性质的商品。身负点缀一年只有一次的圣诞夜晚任务之蛋糕，绝对不可以很难吃。因此人们为了避免这种悲惨的事态发生，便会优先将自己觉得不足以信任的店家，从购买候补名单上剔除。



所以我们首先该做的，就是建立全新的印象。巧克力便利商店的蛋糕很好吃，便利商店的蛋糕也是不会输给其他店的——必须让众人重新有这样的认知。而且今年的蛋糕成品很不错，只要吃过就一定能理解的。



我有赢得信用的自信。然后，这个信用一定会成为将来的基础。不管是明年还是后年，巧克力便利商店都能因此一再登上购买候补名单。



而要达到这个成效，只以半价销售是不够的。必须要让更多人都有拨会接触到我们的蛋糕才行。



「——也就是说，我们要免费提供蛋糕给附近的家庭。考虑到巧克力便利商店是位在住宅区内的店家，这样做也是挺有道理的——这提案如何？」



我在办公室里，对小桃和早梨如此说明。



小桃低下头，感觉在思考著什么。小钢则是在我讲到一半时，就滑著手机走出办公室了。



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是早梨。



「笨蛋！怎么可能真的做这种事啊，你有想过这样我们会亏损多少吗！」



「啊，当然这件事无法由我独自下决定，而且也要对曾我部小姐保密……」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是要你多考虑一下店里的情况——」



「你们等我一下。」



小桃开口说道。



她操作著一台用来管理各种资料、名为「SC」的电脑，专注地看著办公桌上的萤幕。



然后她发出「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我想试试看！」



「咦——小桃！？」



早梨发出吃惊的叫声，小桃则是露出一种莫名有干劲的表情，说道：



「毕竟圣诞蛋糕的贩售不会止于今年，明年跟后年也都还要继续贾下去唷。所以比起执著于眼前的营业额，我认为优先选择长期的大笔业绩会更好。以经营者的角度来看。」



小桃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然后露出充满决心的眼神。



「虽然其实我也没有彻底弄懂啦，但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这、这倒是也有道理啦……」



早梨败在小桃异样的魄力之下，搔著头说道。



「我明白了啦……可是啊，这样谁要留下来照顾翔太？」



「那个，我想带翔太一起去送蛋糕……」



我战战兢兢地提出这个意见后，早梨那才刚镇定下来的情绪量表又快速飘升了。



「你、你说什么啊——！？竟然要带那种家伙过去，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好事！？」



「这、这点我也已经考虑好了！」



就在此时，小佐打开拉门走了进来。



「嗨～！我听说啰～你们今天也要办蛋糕聚餐呀？那让我也加入吧！……咦？你们怎么啦？」



小佐环视了一下办公室内的状况，睁圆了眼。



是小钢叫她来的吗？确实，帮忙送蛋糕的人手愈多愈好。至于早梨，就让她顾店好了……



「你来得正好。小佐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嗯、嗯……咦，『走』……？」



我让翔太戴上三角形的红色帽子，再把红布披在他的肩上，作为披风。



接著将店里工作用的推车当成雪橇，和翔太一起把大量的蛋糕放了上去。



负责推推车的当然是我。毕竟载圣诞老人可是驯鹿的工作。



换句话说，这就是一个大规模的扮圣诞老人游戏。



我、小桃和小佐，还有小钢和翔太。就是圣诞老人加三个随从以及一匹驯鹿。就在我推著=叽嘎作响的推车前进时，脸有点臭的翔太，用一副感到不可思议的模样开口发问：



「欸～我们要去哪里呀……？」



「去恶作剧。」我回答道。



「……恶作剧？」



「嗯。我们要去把这些吓人箱，分送去大家的家里喔。」



翔太愣住，说不出话来。不过这只维持了一瞬间，接下来他马上露出了闪闪发亮的眼神。



「咦！为什么呀！」



「我们要报复圣诞老公公啊。」



「……报复圣诞老公公？」



翔太歪头。



「圣诞老公公有义务让小孩子过得开心。可是，翔太你圣诞节过得很不快乐吧？」



「……嗯。」



「所以啰，我们要用这个吓人箱给他好看。」



我说著便指了指堆积在推车上的蛋糕箱。



「这些不是蛋糕吗？」



「是伪装成蛋糕的吓人箱。啊，你不能打开喔，会爆炸的。」



听到我这么说后，翔太默默地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如果爆炸，会怎么样啊？」



「脸就会变得黑漆漆一片。头发还会被烧成爆炸头。」



「啊，我有在电视上看过！」



翔太露出已经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的神情。



这番说明的破绽，多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担忧。不过感觉翔太已经彻底接受这个设定，活力也突然蹦了回来，抓著推车的把手兴奋地跑跑跳跳。



「翔太，你要抓好啰。」



「咦？」



我使力推车，加速前进。翔太那小小的身体撞上迎面而来的风后，发出了尖叫声。



我们抵达第一户人家。按下电铃后，一名妇女从玄关走了出来，看到我们便惊讶得瞪圆了眼。



「翔太，快点拿过去吧。」



在我的催促下，翔太发出「嘻嘻嘻」的笑声，将蛋糕交给了那名妇女。而小桃则是上前跟满脸疑惑的妇女说明了状况。



「——哎呀，原来是这样呀。那我就收下啰，没关系吧？」



她弯下腰询问翔太。



「嗯，可以啊！」



「哎呀真的吗？帮了我大忙呢。谢谢你呀，可爱的圣诞老人。」



妇女摸了摸翔太的头。而翔太在被摸头的时候露出拚命忍笑的表情，不断地偷瞄著那蛋糕。



就连我们离开那户人家后，他也一副静不下来的样子，开口向我问道：



「刚才那个人会不会吓一跳呀？」



「当然会呀。」



那当然会被吓到啰。毕竟家里突然来了个小小圣诞老人，仔细一看还会发现是社区内知名的爱恶作剧小鬼，而且竟然是来送圣诞蛋糕的，也没捣蛋就离开了。我想这件事一定会在之后家族相聚、大家和乐融融地聊天时，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提起吧。



话题中不会出现爆炸或什么捣蛋的事。爱恶作剧小鬼这个污名在今天就会洗清了。



当然，蛋糕箱里面没有任何机关，那只不过是要让翔太提起干劲的藉口罢了。最主要的目的是，让大家知道巧克力便利商店的蛋糕很好吃，以图提升明年之后的营业额。而让翔太负责发蛋糕，是要一洗他给人爱恶作剧的印象。



然后，藉此修复翔太和他妈妈的关系。



这之后，我们也碰到了已经准备好蛋糕的人家。不过对方也没有特别不满，乾脆地收下了蛋糕。一想到接下来我们四处分送出去的蛋糕，就要站上和其他公司的蛋糕较量味道的擂台，我不由得变得跟翔太一样静不下心来。



转眼间，太阳已经西下。附近的住家大多已经分送完毕，推车上只剩下一个蛋糕孤零零地摆著。



「只剩下一个了耶。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翔太见状后，转过来问我。



「最后一个地方是翔太妈妈上班的地点喔。」



「……妈妈那里？」



「当然啊。对于忘记送翔太礼物的圣诞老公公，一定要狠狠教训才行。」



「……嗯、嗯。」



翔太用力地抿住嘴唇，点了点头。小钢则是在一旁用严肃的表情看著他。



当我们抵达翔太妈妈工作的地点——车站前面的便当店时，正好有一名客人，手上提著装有便当的塑胶袋正准备离开店里。



「谢谢您的惠顾～」



在柜台后方，可以见到翔太妈妈对著客人敬礼的身影。而在店内更里头的厨房，有一名貌似是老板娘的中年妇女站在大锅子前。那是一间小小的便当店，店门前看板上的电灯泡发出「叽——」的微弱声响，已经快要没电了。



「好了翔太，最后一个任务啰！」



「知、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蛋糕。不知道是不是陷入了箱子一不小心就会爆炸的妄想之中，翔太用非常认真的眼神直盯著自己的手看，并用缓慢的慎重步伐前进。



当然，不会有爆炸发生。



不过翔太所拿著的蛋糕的确是特别的。



那是唯一一个，真的有设下惊喜机关的蛋糕盒。



我们躲到了附近的自动贩卖机后方。翔太则维持住盯著自己的手不放的模样，开口大喊：



「妈妈～！」



「哎呀——你在做什么啊？」



翔太妈妈从柜台里采出身子，翔太则是踮起脚尖，把蛋糕放到了柜台上。



「嘿咻。」



「等一下，翔太，便利商店的那些姊姊呢？」



「快打开这个。是圣诞蛋糕喔。」



翔太妈妈皱起眉头。



「快点打开嘛！」



「好、好……」



翔太妈妈尽管歪著头感到疑惑，仍朝蛋糕盒的盖子伸出了手。翔太像是被电到般身子一弹，转身背对母亲。然后他蹲了下去，整个人缩成一团，并捣住了耳朵。



翔太妈妈打开了盖子。



「碰——磅！」



翔太整个人僵住，像是在承受不存在的爆炸冲击一样。就这样，经过了三秒、五秒、十秒……翔太终于发现自己预料中会发生的爆炸并不存在，便抬起头来。就在同时，翔太妈妈看到了盒子里面的东西，于是露出开朗的表情。



「哎呀，这蛋糕看起来真好吃呢。」



翔太转头一看，随即便像是惊觉到什么似地捣住了嘴巴。



一点也不特殊的普通蛋糕、也没发生爆炸——



上当了！



「琳奈你这大骗子～！」



他四处张望，找寻著我的身影。我看了忍不住「噗噗——！」地笑出声，一旁的小钢和小佐便立刻用手塞住了我的嘴巴。小钢一脸严肃地在守著事情的发展——看到她那模样，我的笑意立刻缩了回去。



「琳奈你在哪～！喂～！琳奈～！大骗子～！」



翔太在原地跳个不停，感觉像是在用全身表达自己的不甘心，并且还用怒气冲天般的声音喊著我的名字。



就在此刻——



「哎呀……」



翔太妈妈发现了盖子内侧的机关，接著便用指甲揠下上面的胶带。她从盖子上取下一张纸，并将它瘫了开来。翔太则是感觉要把所有的不甘心挤出来般，出声大叫著：



「琳奈大笨蛋～！」



「——翔太，不要这样大叫！」



翔太的肩抖动了一下。



翔太妈妈从柜台一角的小出口走出，并来到翔太身旁，蹲了下来。



「这个是翔太你画的吗？」



翔太看到妈妈手上展开的纸，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啊。」



「这是谁呀？」



翔太妈妈指著图画纸。清楚记得这张图是自己所画的翔太，看著上面画的奇妙火柴人，小小声地说道：



「我。」



「那这个呢？」



「……妈妈。」



翔太妈妈不禁轻笑出声。翔太则是露出非常害羞的模样，缩起了身子。



盒子里藏的是翔太画的图。



就是在小桃买蜡笔给他后，翔太唯一一次画在图画纸上的图。我们把那张图偷偷藏进蛋糕盒里。而我完全没发现那张感觉是随兴在纸上涂鸦的东西，原来是在画翔太妈妈。小钢应该是唯一一个察觉到这件事的人吧。而且，要不是小钢如此慎重地保管著这张图，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



「原来小钢你早就发现这些事了……」



在我一旁的小桃悄声说道。她眯起眼睛望著翔太和他的妈妈。而她的嘴角，则微微地扬起。



「小钢你观察得真仔细呢。我却什么也没能发现……我果然不适合当店长吗……」



小桃的笑容让我有种她已经决定放弃的感觉。



「没有那回事喔。店长你不是比谁都还要担心小钢，还跟我商量了这件事吗？」



「咦……我是跟南里同学商量耶……」



我赶紧咳嗽掩饰失言。



「跟、跟凑人——你是跟凑人商量对吧？我听他说了。」



「嗯。可是……」



小桃仍一副不太能接受的表情，然后把视线转回翔太和他的妈妈那边。



此时，有道声音从店内传了出来。



「太太～你的手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响喔。你要不要赶快去接起来比较好呀？」



「咦？」



翔太妈妈站起身来。而便当店老板娘则从柜台里采出身子将手机递给她。翔太妈妈在接过手机后，立刻皱起了眉头。



「是哥哥的补习班打来的。会是什么事呢——」



——喂喂喂？



在翔太嫣妈开始讲电话后，老板娘便像是要跟她换班一样，出声跟翔太说话。



「哎呀，是翔太弟弟呀。怎么啦，你跑来找妈妈啊？」



老板娘的语气温柔中带点调侃。翔太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害羞，只是默默地用鞋底摩擦地面。



「你再等一下下喔。你妈妈的工作很快就可以做完了。翔太弟弟也要跟妈妈一起去接哥哥，对吧？」



「咦……？」



翔太愣愣地张开嘴巴，看著老板娘的脸。然后他露出了开朗的表情。



「嗯！」



「哈哈哈，你好棒喔！」



「——我明白了，那我现在立刻过去。」翔太妈妈如此说完后，便结束了通话。「啪」地一声，她将折叠式的手机阖了起来。



「哎呀，你看起来很开心嘛。刚才的电话是有什么事呀？」



老板娘看到翔太妈妈的嘴角微微上扬，便开口问她。



「就是呢……」



拚命抿嘴忍著笑容的翔太妈妈回道。



「补习班的老师说有话要跟我说，请我过去一趟。其实老师从之前开始，就有一直问我要不要让哥哥改志愿学校……」



「你是说换成更好的学校吗？哎呀，那不是很好吗？毕竟你们家哥哥很优秀嘛。可以呀，你就快去补习班那边吧。剩下的我做就好了。」



「……真不好意思呀。」



翔太妈妈伸手到背后解开了围裙的绑带，然后再把脱下来的围裙折好，拿进了店里面的房间。



那么我就先失陪了——



过了一阵子后，回到店内的翔太妈妈如此跟老板娘打完招呼后，便蹲到了在店门前等待的翔太面前。



「翔太，你待会可以自己回家吗？」



「……？嗯。」



「妈妈有重要的事要和哥哥的老师谈。可能会有点晚回家，你能乖乖在家里等妈妈吗？」



「…………」



翔太抬头看著妈妈的脸。最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



「那就好。」



翔太妈妈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把翔太的画放进自己的手提包里。接著她从包包里拿出了化妆用品，涂了口红，并稍稍地重新上了一下粉底。她再从手提包拿出应该是车钥匙的东西，随后便快步离开。翔太则是默默地目送著妈妈的背影。



翔太不打算恶作剧了。没有闹脾气要性子，也没有说些任性的话让妈妈感到困扰。他仅是乖乖地听从了母亲的要求，彷佛已明白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并试图用那小小的身体成功完成任务。



他只是，直直地望著母亲的背影。



「给我等一下哪。」



突然有人开口说道。



那是我没听过的声音。我一瞬间没弄明白那是谁的声音，转头一看，发现应该在我身旁的小钢不见了。小桃和小佐则是惊讶得瞪大双眼，愣在原地。



现在小钢她站在翔太旁边。



这代表——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吗？刚才的声音是从小钢口中传出来的。关西腔——？不过比起那个，小钢她讲话了啊。这次真的讲话了。光是这个事实，就让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翔太妈妈转过身来。小钢强硬地朝她逼近。正当我纳闷她要做什么时，只见她猛然抓住翔太妈妈背在肩上的手提包。



「等——等等，你要做什么！」



翔太妈妈不知该如何是好，开始抵抗了起来。小钢没有回答。她只是拚命地要把翔太妈妈的包包抢过来，简直就像是被什么给附了身似的。



「小钢！」



我们同时从自动贩卖机后冲了出来。总之得赶快把小钢和翔太妈妈拉开。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实际面对小钢那煞气十足的背影后，所有人都不禁裹足不前。最后，翔太妈妈输给了小钢那混沌的强烈意志，放开了抓住手提包的手。小钢成功夺取包包后，便将手伸了进去，然后取出了翔太的画。



她随即将手提包丢在地上。



翔太妈妈惊魂未定地瞪大双眼。



小钢则是缓缓地朝她逼去。



然后，把翔太的画拿到了她的眼前。



「看到没，这张画，这边。这里画著手牵手。你做不到吗？你难道没办法像这样牵著翔太的手哪？你有什么办不到的理由吗？因为翔太还小？手构不到？——那你朝他伸出手不就好了哪！这不就是翔太所期望的事吗！？你把翔太也带去补习班呀！在你和补习班老师讲话的这段时间，翔太也会愿意乖乖等哪！而且实际上这点小事他当然做得到，他会当个乖小孩的，就带他去呀！要不然翔太会一直觉得很寂寞，一直以为妈妈被哥哥给抢走了——但他就是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才会一直试探你哪！他恶作剧，就是为了引起妈妈的注意，确认你是用什么心态在看待他的哪！他每天每天都这样不断重复著得不到回报的试探，然后每一次测试都会带给他一点伤害——翔太现在已经以为自己被妈妈给讨厌了哪！？明明是亲子，却无法传达心意给对方——这种心情你能理解吗！？你明白这有多难受吗！？你想像这样和自己的小孩渐行渐远，最后甚至不去教学观摩、不去运动会，成为一个冷淡的母亲吗！如果你要这样，乾脆把翔太给我养哪！我才不放心把翔太交给你这样的妈妈呢！你别以为只要会接送小孩上下补习班，就是很热心于照顾小孩了哪！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小孩子根本不会理解大人的想法，更何况是像你这样一点都不肯理自己的妈妈！你这种妈妈的心情谁想瞭解啦这个笨蛋家长——！」



小钢大口喘气，肩膀上下动个不停。



她悲痛的大吼声被四周的建筑物反射回来，在我的耳朵深处化为耳鸣。



我被小钢的魄力所震慑。当我发现时，自己已经彻底吓呆，连要动一根手指都觉得有点害怕。到底是什么驱使小钢说出这些话的？一直在翔太身旁看著的小钢，在她那既像是恳求，又像是辱骂的话语中，把自己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全吐了出来。



翔太妈妈茫然地呆站在原地。小钢则低著头，并把自己的头发往上拨。



呜——我听到一道像是呜咽般的声音。



「小钢大笨蛋——！」



翔太扑到了小钢背上。



「不准欺负妈妈！不准骂妈妈——！」



他挥舞小小的拳头，用力地砸在小钢身上。而翔太妈妈则低著头，感觉很消沉。



小钢像是突然回神一般，赶紧用手将那张说得太过分的嘴捣住。



「讨厌！小钢我最讨厌你了！我讨厌你，你快点走开！」



翔太以泣音说道。并紧抓著小钢的腰，看来他想把仇敌推离自己的妈妈。小钢感觉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摇晃著往后退。但就在此时，翔太的动作停了下来。



翔太妈妈的肩膀正不住地颤抖。



或许她在得知翔太的心情后，自己在内心想像了儿子长久以来，是如何怀抱著孤独度日的也不一定。因为想引起母亲的注意，才会恶作剧……翔太妈妈可能觉得竟然连如此简单的企图心，都无法识破的自己很丢人。她像是在忍著什么般抬头仰望天空，却失败了，只能低下头试图藏起顺著脸颊滑落的泪水。



妈妈在哭——翔太接收到了这个对小孩来说，十分具有冲击性的事实后，从眼里冒出了斗大的泪珠。



「妈妈……妈妈！」



原本小小的呜咽，立刻化为洪流。



翔太哭得相当凄惨，感觉已经不是旁人能安抚得了的程度了。看见翔太这模样，小钢仅沉默地呆站在原地。翔太妈妈「滋」地吸了一下鼻子，不顾自己穿著丝袜，就跪到了地上，开始用拇指擦著翔太脸颊上的眼泪。



「……翔太，不是你想的那样唷？妈妈没有被欺负喔。」



翔太感觉很痛苦地把呜咽声吞了回去。



「……真的吗？」



「嗯。真的……喔……」



这次换翔太妈妈忍住呜咽声。过了一阵子后，她深吐了一口气，像是想将颤抖著的肩膀镇定下来一样。然后翔太妈妈抬起头，露出一个感觉已拨云见日般的表情。



「翔太，一直以来都对不起你了。你很寂寞吗？」



翔太没有回答。不知道他是弄不太清楚妈妈话里的意思，还是不太懂寂寞为何物？抑或是他担心要是自己点头，可能又会害妈妈哭出来。



正当翔太忸忸怩怩地不知该不该开口时，翔太妈妈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样啊……对不起……翔太，对不起唷……」



而翔太只是愣愣地听著那不断重复的话语。



——————————————「黑白插图9]——————————————



小桃用手指拉了一下我的袖子。她的视线落在只是呆站著，什么也没能做的小钢背上。



结果，那天成了翔太待在巧克力便利商店的最后一天。由于便当店的老板是个通情理的人，翔太妈妈便特别获得允许，可以带翔太去上班。



我推著变轻许多的推车沿著过来时的路往回走。一路上几乎没人讲话。小钢独自一人快步地往前走了，应该是她觉得和我们走在一起很尴尬吧。而且搞不好她对于自己对翔太妈妈说得太过分这件事，感到懊悔也不一定。



「小佐，等一下，我想问你……」



小桃拉住了小佐。我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们。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小桃整张脸凑向前去，小佐则表现得有点不知所措。



「呃，不，我也不知道到底……」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小桃朝小钢的背影看了一眼。



「刚才小钢她不是有说吗？明明是亲子，却无法传达心意给对方……还有成为一个连教学观摩和运动会都不肯出现的冷淡母亲之类的……」



小桃直直盯著小佐的脸看。



「啊～那的确说得有点太过火了对吧？而且完全就是她自己的假设啊。」



小佐露出了苦笑。



「我认为不是这样的，那时小钢不是在讲翔太的妈妈。毕竟她说得煞有其事啊。小钢她……跟自己的妈妈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小桃挺直身子，像是在恳求答案般，朝小佐逼近。小佐则是「啊～」地悄声咕哝了一下，然后搔了搔脸颊，叹了一小口气。



「与其说是发生过什么事……实际上小钢的妈妈就是那样的母亲啊。」



语毕，小佐便开始继续往前移动。



「那孩子的妈妈是个有名的小说家。因此总是很忙，即使在家也老是窝在书房里。对小钢来说，和母亲有关的回忆，就是自己发烧只能躺在床上时却被丢著不管，还有运动会或才艺表演时等不到人来看……尽是这种的。据说剩下的也只有自己被骂时的记忆而已了。小钢在小时候是个很爱讲话的小孩，就像刚才那样，一讲就停不下来。因此便会讲出一些不该讲的话，而遭母亲训斥。每次她被骂时都会来找我呢，哭著说『我被妈妈讨厌了～』之类的。」



可能是忆起了当时的状况，小佐露出悲伤的笑容。



一旁的小桃则悄声低喃道：



「所以小钢才会说那种话呀……」



「是啊。而且，小孩子不是都有纯粹到很残酷的一面吗？当时小钢的同学们，都会毫不留情地攻击小钢的妈妈不会来参加学校活动这件事。像是说『你是不是被妈妈给讨厌啦～』、『你该不会其实没有妈妈吧～』这种话……当然，我把那些家伙全痛扁了一顿就是了。」



小佐说著便朝半空中挥出拳头。



但那拳头随即失去了力道。



「可是啊～对小钢来说，应该像是被戳中痛处一样，很不甘心吧。有一天她实在是忍不住了，便对同学们说了。说自己的妈妈是有名的小说家，因为工作太忙才不能来。并因此打破了和妈妈之间的约定。」



「约定？」



小桃开口问道。



小佐没有点头，相对地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空。



「没错，和妈妈之间的约定。毕竟如果大刺刺地公开妈妈是知名小说家这件事，周遭的人就会拚命阿谀奉承小钢吧。这样一来，就会影响小孩子的教育，所以才会有那约定……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啦。不过实际的理由也差不了多少吧。就只是这种程度的考量而已。」



可是啊——



小佐默默地说道，并从鼻子深呼出一口气。



「那之后过了不久，小钢的妈妈就生病去世了。」



她将手交叉在脑后，又开始继续前进。



「小钢是个会认真相信妈妈讨厌自己的小孩，所以她也一直认为妈妈会死掉是自己害的。她曾对我这样说……因为自己把秘密泄漏出去，所以妈妈才会死掉的。怎么想都不可能嘛。又不是童话故事，怎么可能这么刚好就遭天谴……我也这样劝过小钢她。」



「那么，小钢她是因为……」



「嗯。在那之后，那孩子就不再讲话了。我想她一定是在警惕太爱说话的自己吧。明明这样做也不能解决任何事的。她就是太死脑筋了。小钢她到现在都还相信自己被妈妈给讨厌了，甚至不曾怀疑过——」



小佐用脚尖踢了路边的小石子。



搞不好小钢会守著我的秘密，没有对任何人说，就是受到过去影响也不一定。



「……小钢的妈妈不可能会讨厌她的。」



小桃低喃道。



「嗯，我也是这样认为。」



「要怎么做，才能让小钢察觉到这件事呢……？」



小佐将视线往下落到脚边，直直盯著地上看。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想大概没有办法吧。当然我自己也已经劝过她很多次，但那孩子很顽固，所以那些话是绝对听不进耳里的。她甚至很抗拒读妈妈所写的小说。」



「小说？」



「是呀。好像是她的妈妈吩咐小钢在长大成人之前，不能读妈妈写的小说。而她现在仍蠢蠢地守著这约定。小钢大概是在内心发誓了不会再次打破和母亲之间的约定吧。她还把家里原本有的妈妈的著作给全丢掉了。」



「那些……都是些什么样的书呀？」



听到小桃如此询问后，小佐微微地耸了一下肩膀。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读过。」



我已经可以看到巧克力便利商店所在的区域了。此时也已是晚上十点，小钢正好结束回家的准备，推开店门走了出来。



小佐看到她后，便「啪」地轻轻掌了一下自己的嘴，苦笑道：



「哇哈哈，我不小心太多话了。」



「啊，对不起唷……？问了你那么多事。」



「不会啦，别在意别在意～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啦，我想小桃你也不要太在意会比较好唷？等到那孩子长大以后，应该也自然地会有所察觉的啦，嗯。」



小佐说完后，便朝小钢跑了过去．



小桃茫然地注视著她的背影，小小声地说道：



「不可能……会讨厌她的……」



@ @ @



仔细一想，小钢的母亲早就去世了。就算她们两人之间，真的如小佐所说的有著一道鸿沟，也不是我们现在做些什么就可以解决的。没办法和翔太那时候一样从旁帮忙。



几天后。我就和平常一样前往打工，结果到店前面却发现小桃被入口的门给夹住了，动弹不得。



「哇哇哇，店店店长！？」



我跳下脚踏车，冲上前去。小桃的肩上背著一个大大的运动背包，而那背包的带子被门给夹住了。



我赶紧把有如被捕捉住的小动物般的小桃救出。而当我询问她那感觉像是准备要去旅行一样，塞得满满的背包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时，小桃得意地挺起胸脯回道：



「是小钢妈妈写的书唷。小佐她不是有说过吗？小钢的妈妈生前是名小说家。我请小佐告诉我小钢妈妈的笔名，然后再去图书馆找书借回来。」



话虽如此，但小钢的妈妈不愧为知名的小说家，著作多到把运动背包塞得非常满。这些大量的书十分沉重，我甚至有些佩服小桃能用她那细细的手臂，把它们成功背来店里。



「那个，该不会这些书你打算……？」



「嗯，我要全部看完！」



小桃点了点头，她的眼神里有著坚定的意志。



「那个呀，我认为小说里会蕴含著作者的心意。搞不好这其中会有提及母女关系这个议题的小说也不一定。就算只是一个小场景的描写，也有可能会成为某种提示，帮助我们暸解小钢妈妈的想法唷。」



「可、可是这些书的数量很多耶？」



要把这些书全部读完，感觉就算只是快速读过，也需要花上至少一个月。



「因为我想证明小钢的妈妈绝对不可能讨厌小钢嘛。尽管我也明白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且各有各的理由．但这并不会影响呀。毕竟她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母女，总之小钢的妈妈绝对不可能讨厌她的！」



小桃嘟起嘴巴，脸颊涨得鼓鼓的。她的主张跟理性逻辑的思考相差甚远，我猜应该是有八成期待、两成赌气在里面吧。



不过，重点是小桃并没有放弃。



就算她也不认为光靠浏览小钢母亲的著作就可以解决问题，但她想试著从这些书中找出一些资讯，看看能否将其作为说服小钢的参考。尽管需要摸索著寻找，也只能把那一丝希望寄托在此。小桃搞不好是觉得自己可以剪接小钢妈妈在书中留下的话语，然后以逻辑为基础重新串在一起，成为劝小钢时用的材料也不一定。



这天的工作结束后，大家在休息室换完了衣服。早梨对著打算独自一人走出去的小钢轻轻地挥了挥手，说道：



「小钢掰掰～」



小钢转过身来，什么话也没说，只举起手在胸前微微地挥了一下。接著她像是感到害羞般把手缩了回去，像要逃跑一般离开了休息室。



「小钢真的讲话了吗？我到现在还没办法相信啊……」



早梨对小桃说道。



也不怪她会这样想。那天之后，小钢不但再也没有开口说话过，就连工作的时候都显得有些不自在。我想一定是因为发生过那种事，所以她觉得有些尴尬吧。不过，即使如此小钢也没有逃跑，而是选择继续在店里工作。我认为这便是她在努力奋斗的证明。



「好，那我们就来读书吧！」



我「啪」地拍响了自己的手。



我把运动背包里面的东西堆到了办公桌上。这些是小钢妈妈写的书。比起小桃自己一个人慢慢阅读，多一点人分工合作绝对比较快。当然，我要把早梨也拖下水。



「呜嗯……」



被书本的量吓傻的早梨，立刻发出了不祥的声音。



我们的眼前是一座书山。随便数就确定至少有二十本以上的书。



小桃伸手拿了一本看起来最厚重的书。我则是想先暖身一下，因此便从感觉比较容易阅读的书开始读起。



「啊，琳奈选的书好薄。」



因为被坐在隔壁的早梨出言讽刺了，我便改拿了第二厚的书。早梨则也抓了一本差不多厚度的书，翻开了封面。



三人开始默默地读起。



整个空间内只剩微微的呼吸声和翻页的声音，在震动著四周的空气。啪唰、啪唰。室内充满著刚刚好的宁静以及还算舒适的紧张感。啪唰、啪唰。



「…………」



不过有一部分的空间，听不到翻页所发出的「啪唰」声。



我翻到下一页时，早梨还在读同一页。我再翻了一页，她果然仍在同一页上。就在这还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我们两个的阅读进度就已经出现了不小的差距。



「早梨姊，你读好慢喔……」



「你、你很啰唆耶！」



「你的中文是不是不太好？啊，我告诉你，这两个字念做『乳房』喔。」



叽——



早梨发出怪异的声音，站起身朝我扑来。呵呵，这是在报复你刚才笑我。我在脸颊被捏住的同时，在内心如此窃笑著。只不过，早梨在彻底玩弄过我的脸颊后竟还嫌不够，伸手把我原本正在读的书给阖了起来。



「啊～！这样我怎么知道自己读到哪里了啊！」



嘻嘻嘻……早梨奸笑著坐回自己的位置。我则是重新翻开封面，吐出一句：



「零魅力胸部。」



「我饶不了你。」



早梨掐著我的后颈。



「哦～看来琳奈你的头脑很好嘛。那说说看这个怎么念啊？国文小老师～快啊快啊～」



「对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这么近我没办法念啦好痛好痛好痛……啊。」



小桃站了起来。



「别这样啦早梨！琳奈太可怜了！」



「可、可是还不是因为这家伙……」



「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到我大叫后，早梨像是被电到一样迅速地松开了手。她见我一动也不动，便戳了戮我的头。



「咦……琳奈你生气啦？」



「不，不是啦。」



我把自己的脸从书页上拉开。



「你们看这边。」



我至今为止都把焦点放在书的内容上，结果却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什么呀……？」



小桃探出身子。早梨也做出相同的动作，凑过来看这本书。接著，她们两人同时叫出声来。



「啊！」



其实选什么理由都玎以。但因为正好小钢的生日近了，所以我们便配合著那天做准备。到了生日前一天晚上，我们以近乎强硬进攻小钢家的感觉，跑到了她所住的公寓。



小钢尽管对我们在这么晚的时间前来拜访感到疑惑，但还是很乾脆地招待我们进去客厅坐了。不如说，我说服自家父母接受我又打算要晚归的事，还比这来得困难多了。



提到生日，当然就要有礼物。



小桃、早梨和我三人一起自掏腰包买了礼物要给小钢。我把装有礼物的纸袋抱起，并留意避免纸袋的底部破掉，然后放到了餐桌上。咚……顿时响起了一道充满魄力的声音，小钢看起来像是有点被吓到，缩了一下肩膀。



「快打开来看看呀。」



小桃语毕，小钢便露出开心的表情采出身子，像是小孩子般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进纸袋里面。



下一秒，她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



虽然我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她会有这种反应，但这个心情变化，还真是明显到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小钢一点也不打算伸手拿她的礼物，只是用非常失落的表情坐回椅子上。



小桃从纸袋中取出礼物。



「这是小钢你的妈妈写的书唷。你不喜欢吗……？」



「…………」



小钢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很内疚地摇了摇头。



「你读读看嘛，看一点点就好了。」



早梨用像抢劫一样的动作把书从小桃那抽走，然后将它摊在桌上。然而，小钢却撇过头去，彷佛想要那本书远离自己的视线内一样。



我想她应该是害怕吧。



小钢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守著母亲的吩咐，还比较像是害怕面对过去。她将母亲的死怪罪在自己身上，藉由束缚自己，在现实和感情间达到平衡。这在当下或许是一个可行的办法，但随著时间一久，小钢和这个自我警惕已经相处得太过融洽，导致她直到上次那事件为止，都没离开过平衡自我的手段。



小钢离开了座位。或许是再也承受不了母亲的著作就摆在自己眼前，她准备走出客厅。不过因为我们已经读过了小钢妈妈的著作，所以早就知道小钢根本没有必要害怕那些书。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因小钢的举动而感到慌张，或采取制止她离开的动作。而且我们也不需要特地将不情愿的小钢拉回来，硬压著她看这些书。



我们只要这样说就好了：



「原来小钢你到三岁为止都还在喝母乳呢。」



…………



小钢听到我的声音后，立即停下了脚步。



「你到了五岁也还在吸手指对吧。」



早梨接著说道。



「而且都长到七岁了还是会尿床呢。」



「…………」



小钢用僵硬的动作转过身来。



她像是看到世界末日般，双眼瞪大，环视著我们的脸。接著她的下巴开始颤抖起来，脸部染红，并逐渐扩散至耳朵。然后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你——你们怎么会知道那种事哪——！？」



「因为这上面部有写嘛。」



早梨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拿起了一本书。



看来刚才我们说的那些全是事实。小钢狼狈到连要找理由辩解都忘了，只见她战战兢兢地踏出步伐，走向早梨那边并接过了那本书。她将手放在胸前，夸张地大口大口重复著深呼吸，接著彷佛要准备拆解限时炸弹般，露出犀利的眼神，打开了那本书的封面。



——我要将这本书，献给到了三岁还离不开母乳、爱撒娇的悠雅。



是致谢辞。翻开封面后，第一页上面就写著这样的讯息。



悠雅指的是八木悠雅。是小钢的本名。



「这、这是啥——」



小钢的嘴唇不住颤抖。



「小钢，你真的觉得，你的妈妈讨厌你吗？」



小桃问道。



小钢直盯著书上面的字不放，然后点了点头。



「现在也这样想吗？」



「因为……妈妈她以前完全不肯陪我哪。」



她语毕，将视线转开，茫然地望著半空中。



「我家妈妈老是以工作为优先，我的事情一直都被排在后面。她老是把我寄放在表姊她们家，晚餐我们也几乎没有一起吃过的说。就连学校活动，她都不肯来看，我明明那么努力练习运动会的接力赛跑哪。我有次发烧，半夜醒了过来，觉得很不安，就叫著妈妈，但她却根本不在家里。我因为太想要她理我，还离家出走过哪，可是她也没来找过我。然后因为夜深了，我就只好一个人回家去，结果妈妈出来看到我后，只用冷冷的表情说了『你回来啦』——」



小钢的动作十分虚弱，感觉像是在回想起过往记忆后，渐渐地感到非常挫折。她哭著跪到了地板上。



小桃见状，什么也没说。她只是从纸袋中取出了书本，然后把它们一本本放到桌上。



那个纸袋非常大，足以让翔太钻进去了。而其中的书多到让人不禁佩服起那纸袋的底部竟然没破。



这些书就是小钢妈妈的所有著作。



「小钢，你读读看这里。」



「……咦？」



我们把书摊开，排在她身边。然后跌坐在地上的小钢便被书本团团围住了。



摊开的书本并排著，那波浪状的样子，让人不禁联想到海。小钢转头环顾著眼前这片光景。



「啊——」



我要将这本书，献给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悠雅。



你最喜欢讲话了。我每次听到你的声音，总忍不住开心到停下笔。而那一天，我应该早点察觉到家里格外安静这件事的。悠雅发了烧，我在大半夜到处找医生，结果是中耳炎——我希望自己能够有更多时间多陪在悠雅身边。我不想再错过任何小变化了。



我要将这本书，献给爱哭鬼悠雅。



看到她那逐渐换新的小小乳牙，我便感到无比怜爱。要是我能够再更近地守护她的成长，不知会有多幸福。我期许可以两人分享同一个小发现、分享喜悦。我想当第一个察觉你的成长的人。你运动会很努力呢，恭喜你得了第一名。由于听说你去年跌倒了，所以我这次偷偷地躲起来看呢。



我要将这本书，献给老是因为我而有寂寞回忆的，八岁的悠雅。



当发现你的身影从家里消失了之后，我才深刻体会到原来你有多寂寞。保津川、碰碰山、平和台公园……我不断寻找著你的身影，走到凉鞋的绑带都嵌进了脚趾间，同时我也沉痛地感受到自己有多愚昧。最后凉鞋的带子断了，我光著脚回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而夜深了，你哭著回来的那时候，我便没能狠下心来斥责你。我的内心溢出满满的安心、幸福和怜爱。「你回来啦」——光是挤出这句话，就用尽我所有的力气了。



我要将这本书，献给未来的悠雅。



你现在过得幸福吗？平安健康吗？不知道你现在还愿不愿意，对我露出那个像太阳般的笑容呢？和女儿一起吃晚餐……我梦想著能做到如此理所当然的事，今天也继续振笔疾书——



——而这便是，小钢妈妈最后的致谢辞。她所有的著作中，都写著类似的讯息。



简直就像是想把和女儿的回忆永远留在书里一样。



「…………」



小钢原本还用彷佛在触碰易碎物般，小心翼翼的视线看著书中的文字，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她阅读的速度便不再犹豫，就连表情也逐渐放松，变得柔和了起来。她的眼睛悄悄地盈满泪水，最后眼泪从眼角滑落，抚过她浮现微笑的脸庞，滴到了地上。



「这些全～部都是为了小钢你写的小说唷。全部都写满了小钢妈妈的心意唷。因此小钢的妈妈，根本不可能会讨厌小钢你的。对吧？」



小桃说道。



「…………嗯。」



小钢轻轻地点头，她发出的那个微弱的回应声，被涌上来的呜咽打断了。



小钢盯著那些致谢辞看了许久。然后她一本本地拿起那些书，对著书本说道：



「……碰碰山以大人的脚程也要走至少两小时啊……我怎么可能跑去那种地方哪……才艺表演那次，我在演戏时念错了台词的说……原来妈妈她有去看哪……那时候我很不想去上学嘛……因为我想跟妈妈在一起的说……让你困扰了，对不起哪……」



就像是要取回失去的光阴一般，小钢不停地和书中的母亲对话。甚至到了每一本书的致谢辞都被小钢的眼泪给沾湿了的地步。



然后，将书本抱在胸前的小钢突然悄声说道：



「……我又打破约定了哪。」



在长大成人之前不能看妈妈写的书。小钢和母亲之间有著这样的约定。



然而，小桃却摇了摇头。



「没有这回事唷。『在长大成人之前不能看』，应该是小钢的妈妈希望你在成长到能确实体会她的感受后，再来看这些书。我认为这是她对你的期许呢。」



小钢抬起头，眯起了眼睛。



小桃靠在小钢身旁，温柔地抚著她的背。



「帮了翔太一把的可是小钢你唷。你那么关心翔太，而且还比任何人都理解他的心情……能做到这点的小钢，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大人啰。应该已经可以确实体会小钢妈妈的感受了。」



「没错。」



早梨接著说道。



「小钢你不是很有耐性地在照顾翔太吗？能够做到这种事的人，已经不算是小孩了啦。」



小钢缩了一下身子，貌似感到很害羞。



「是……这样吗？」



我不停地点头。



「我也这样认为。早梨姊努力也办不到的事，小钢你可是做到了喔！」



「喂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早梨捏了我的脸颊。



小钢看到这一幕，「噗哧」地笑出声来。



「——说得也是哪。」



时钟的时针指向零。



这一天——是小钢的十八岁生日。



小钢第一次，在我们面前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