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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成了你,你成了我(1 / 2)



我正跑来跑去。



小学生的我,在我面前。



尼亚也呆若木鸡,指尖微微颤抖,甚至虚软无力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我也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下巴般头脑发麻,耳鸣一路扩散至太阳穴。



「真的吗……」



我们……回到了过去?我揉揉眼睛,敲敲脑袋,但眼前的现实仍是一点改变也没有。



「真的吗?」



站不起身的尼亚不知是在要求我继续说下去,还是在寻求与我相同疑问的解答,用央求似的举动看着我,我甚至忘了别开脸庞,与他四目相对。我才希望他帮帮我呢。



从前是,现在也是。



在我们面前,小小的我紧急刹车。她用运动鞋的鞋跟摩擦地面后,滑行至我们眼前。她重新背好满是刮痕的后背式书包,同时歪过头。「嗯~?嗯~?」因好奇而闪闪发亮的稚嫩双眼来回看着我与尼亚,每一次注视都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还无法完全相信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



「喂~诸位~这里有年轻的人耶~!」



小小的我朝后方嘿咻嘿咻地追上来的男孩子用力招手。虽说是诸位,但也只见到一名男孩。我非常轻易地就明白,她肯定是就算只有一次也好,也想说说看诸位这两个字。因为我以前就是这样。可是,年轻的人?你才比较年轻吧?



男孩子则早已气喘吁吁,看来随时都要扔下背上的书包。当然,我也知道这名男孩是谁。是尼亚。和我还感情很好的,小时候的尼亚。尼亚用舌头舔掉从额头滑落至嘴唇的汗水,笑着说:



「啊,真的耶。好年轻~」



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尼亚双眼熠熠生辉。从那个时候,岛上就只有老人、小孩和大人,年轻人十分匮乏。所以小孩子们看到稍微年长的大哥哥和大姊姊时,都会觉得很新奇又兴味盎然……我记得是这样,而且半点危机意识也没有。



「喂~你怎么了?很累吗?」



小小的我正天真无邪地问向瘫坐在地的大尼亚。口齿不清,又好似还不懂得如何去讨厌一个人般,带着亲切的笑容,对着我应该最讨厌的大尼亚说话。



这时我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因此根本无暇去想该怎么反应才好。



背部可以感受到风吹过时的冷意,冷得我起了鸡皮疙瘩。



「我……我没事。应该只是……脚稍微被鞋子磨破皮了。」



大尼亚露出僵硬的笑容,站起身子。他拍了拍屁股后,脚步踉跄。如果我也能用自己的双脚站立的话,大概也会像尼亚一样步伐不稳吧。



只有现在我感谢自己坐在轮椅上,让我不会完全暴露出自己的动摇。



「竟然会被鞋子磨破脚~?不过,你们看起来是外面的人呢。」



「是啊。」



小尼亚与我互相对视后,呀啊呀啊地喧哗吵闹。真是恶梦。而且过去的我还老大不客气地拍着轮椅的车轮。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揍自己一拳。



额头沁出了汗水,肯定是冷汗吧。



「这个,唔~叫什么来着?」



小小的我多半是一时间想不出名字,转头看向过去的尼亚。于是小尼亚往前跨出一步。



「这东西就叫作轮椅喔。对吧~?」



小尼亚得意洋洋地说,偷偷觑向我寻求正解。毫无总是迟疑着该不该向我搭话的,未来的尼亚影子。啊,用影子这种说法很奇怪吗?不,我也不晓得。



我没有回答,但轻轻地点了点头。「看吧看吧。」小尼亚立即跩了起来。看来原本存在我们之间的那股杀气腾腾的氛围,没能从未来带到这里来。



「外面的人很忙吗~?」



过去的我毫无窒碍地左右跳来跳去,观察我的表情。「外面的人」这个独特的措词,和她自由移动的下半身,让我的目光焦点开始模糊。这算什么?



你是想向我炫耀什么吗?



「啊,别这样。」



大尼亚支支吾吾地开口后,「呿~」小小的我天真烂漫地笑了。



「看来不能一起玩了呢。拜拜啦,外面的人~」



「拜拜噜~」



两人整齐划一地挥着手跑走。从他们前进的方向看来,大概正准备去灯塔或是神社那里玩耍吧。我试图会想起自己九年前是去了哪里,但什么也想不起来。记忆仿佛没入了白云当中,无论面向何处,都是一张白纸。



「他们完全没发现到呢。」



尼亚边目送着他们两人,边轻声低喃。那是当然的吧,谁想得到呢?竟然会遇见未来的自己。再加上,我又坐在轮椅上。



有谁会想像自己将来有一天不能行走呢?



「怎么办?」



尼亚看向我。他的眼神变得无助,但在无助之外,我也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可靠,不禁厌恶起自己。就连与他交谈都让我作呕。



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



*



「我们现在马上坐上小卡车,回去原来的时代吧?」



我开口提议后,真知立即点头。看来她也承认我们回到了过去。



「那我们回去吧。没有必要待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是得告诉松平先生这件事。」



告诉他,他发明了很不得了的东西。倘若松平先生是个坏蛋,这个时空将会以那个人为中心运转。不过,我始终相信那位博士不是坏人。



「我们真的能回去吗?」



真知十分狐疑。像要除去不安般,口气相当粗鲁。我无法回答,只能默默地折返。真知也让轮椅后退,熟练地转过轮椅。



「时空没有崩毁呢。」



「啥?」



「呃,就是说虽然遇见了其他时代的自己,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真知哼了一声,不理会我因为看了太多电影而衍生的疑虑。话虽如此,她光是愿意对我说的话做出回应,就比以往有进步了。大概是因为我们正处于异常的事态当中吧。



回到原来的时代之后,我与真知又会再次不与对方说半句话。一思及此,就有些落寞。但是这就像河川永远会由上往下流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但如此认定的我,又为什么会希望来到这个时代呢?



还有,恐怕真知也是。



「………………………………」



即便留在这个时代,大概也无法得到我冀望的未来。



会与真知交恶,原因就出在这个时代的我身上,但是如今都已过了九年,现在的我依然无力解决。不,那是一个就因为是现在,才无法履行的约定。



所以,我一点也没想过要干涉这段时光洪流。



至少在现阶段。



目前最应该考虑的事情,是我们是否能正确地回到原来的时代。



这类型的时光旅行通常都会遇上一点麻烦,以至无法顺利回去。大部分的原因都是时光机故障了,然后主角不得不费九牛二虎之力修好时光机。那么,我们又会面临什么发展呢?我有种不妙的预感,那辆小卡车的外表夺走了它的可信度。



尤其是制造者还是那个松平先生这一点,有可能会成为我们最大的阻碍。



途中,返老还童的剑崎先生开着一点也不破烂的小卡车,与我们擦身而过,朝我们投来狐疑的眼神。我们紧低着头,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回到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前方,再将轮椅放至车斗上,然后——



「你在干什么啊?快点发动啊。」



「引擎发不动。」



……果然,我的预感应验了。亲眼见证这个事实后,我脸色变得惨白。好冷,尤其是眼睛一闪特别冰冷刺骨。只有握着钥匙的指尖动个不停,其他感官运作得非常缓慢。(又一次被卖了的感觉如何)



「你不要开玩笑。」



「是真的。」



我将身子往后缩,让真知也能看见,然后转动插在钥匙孔里的钥匙。喀喀喀,尽管传出了钥匙刮动内部的声响,其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真知的脸色丕变。



「那个蠢博士!」



真知气愤地一拳打在仪表板上。接收到这股冲击后,原先散落在仪表板上,被揉成一团的废纸小山和时钟往上跳起,坠落至座位底下。



犹如我们漂流到了过去一般。



「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呢。」



「就是说啊!那个……笨蛋!」



由于太过愤怒,她的语汇像是蒸发般无法顺利说出口。真知紧握的拳头发出呼啸,打凹了副驾驶座旁的内侧饰板。我用眼角余光瞄向她,想起了自己挨揍的时候。当时我们双方都以鼻血直流收场,现在的话,可能只有我的鼻梁会断成两截吧。亦或是她会坐着轮椅朝我冲来,撞断其他骨头。



「当时温度上升得很高,会不会是引擎因为这样烧毁了?」



由于我不熟悉车子,语尾用了疑问语气。真知用着「我哪可能知道啊」的表情瞪向我。她不再殴打车内装置后,气喘吁吁地咕哝着开口:



「虽然大致上都打过一遍了,但车子还是没有因为受到冲击而发动呢。」



她的迁怒当中似乎也包含着这项意图。虽然我觉得这其实只是顺便,但决定避而不谈。



「如果找这个时代的松平先生,不晓得修不修得好?」



「如果只是引擎坏了,那拜托修车行比较快吧?」



「这座岛上没有修车行喔。」



真知应该也很清楚吧,所以她很快反驳:



「去本岛就好了吧?只要用船载车子过去就好了。」



「嗯,说得也是呢……真是没办法。」



我支吾含糊地说,搔了搔头。这项作法有个很实际的问题,真知都不担心吗?我鼓起勇气看向真知,然后赶在她别开脸庞前问:



「真知,你有带钱包吗?」



真知因延误而皱起的眉头,又像被人拉扯过般变形。



「我在来之前检查过自己的钱包,零钱的话只有七百圆左右而已。你呢?」



此时,真知似乎也终于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背后的涵义。无论是请修车行维修还是运送车子全都需要花钱。而且纸钞与九年前的图案并不一样,恐怕无法使用。虽然只要主张:「本岛的就是长这样!」也有可能可以在小岛上使用就是了。



真知咬住下唇。她像在做最后挣扎般摸索自己的衣服进行确认,但结果并不理想。



「我没带,放在研究所里了。」



「……是吗?」



又不能表现出失望的情绪,所以我最后只是含糊应声。我摀住嘴角,以防自己咂嘴。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现在我们的经济状况只比破产好一点。



可谓是坐困愁城,四面楚歌,连车内的臭气也仿佛变得更加严重。明知没有意义,我还是不断扳弄着堆积在仪表板上的神秘仪器。我也想过,要是真的触动了机关,结果飞到其他时代去该怎么办才好?但手还是停不下来。我有些自暴自弃。



只有「滴答滴答」像在发着牢骚般的恼人时钟秒针一直在行走,真知像是到达极限般,「喂。」主动开口朝我说话。对此我有些畏怯,缩起身子,但还是回道:「什么事?」真知难以启齿地顿了一段时间后,才对我说:



「我要下车。……我想下车。」



她像是将苦涩感全挤出来般改变了说法。尽管请我帮忙令她很不甘心,她还是开口了。我摸摸颔首走下车子,拿起放在小卡车车斗上的轮椅后将其展开。



我让真知坐在轮椅上后,试着发表见解。



「我觉得,就算可以筹到钱,最好还是不要拜托本岛的人修理吧。」



「为什么?」



她的眼神像在质疑说:「因为是我的提议,所以你才反对吗?」「不是啦。」我摇摇头。



「如果拜托修车行修理,结果把它改回一般的小卡车的话,那就麻烦了。」



「啊……」



真知瞪大了眼睛。真知明明远比我聪明,但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果然还没冷静下来吧。反而是我,为什么会这么冷静呢?



我还不承认我们穿越了时空吗?不,不对。



我对于这个世界心生的感受,是一种异常乐观的兴奋感。



「果然还是该找这个时代的松平先生商量才对。说不定等一下他就会来这里了,应该吧?」



我没有自信。我几乎不记得当时松平先生的情况。早晚他都会到这里来吧,但如果是明天或大后天,在那之前我们总不能一直呆站在研究所外头。「蠢死了。」真知气呼呼地抗议。嗯,真的,就像笨蛋一样呢。



既然制造者是那个人,就有可能在制作时认真地心想:「飞往其他时代的时光机就是要用过一次就坏!」如果他只是对时空有兴趣那倒无妨,但那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总把电影与现实搞混在一起。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导致这种状况发生。



「关于松平先生的下落,问这个时代的我是最快的吧?」



早知道刚才遇见时就先问问他,但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



「我会在的地方,嗯……」



我斜眼觑向真知,她像是在说「我哪知道」般,撇过了脸庞。怎么可能啊?因为这个时期,我总是和真知一起在小岛上到处乱跑啊。



「嗳。」



虽然又被对方无视,但我接着说:



「在回到原本的时代之前,能请你不要无视我吗?」



「……我没有无视你啊。」



这个骗子!



「我并不是要你跟我好好相处,但至少要互相合作吧。」



在这个时代里,我和真知单纯只是外来者。岛民多半不会给我们好脸色看,而且能够称作同伴的,也就只有彼此而已。真知也一样。



「……我明白了。」



真知轻轻点头,还朝我伸出手。我正想轻轻握住她那只像要握手般伸出来的手时,她却马上缩了回去。感觉就像握手会临时取消了一样。



「不过,我只有必要时才会跟你说话喔。」



「我也会努力的。那么,我们马上来谈谈必要的事情吧。」



「刚才我们是从小学里头冲出来。换言之现在刚放学,那应该会先去你外婆家吧。」



看来尽管无视,真知仍是有好好听我说话,早一步回答了我想问的问题。



「外婆那里?……啊,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都是跑去哪里讨糖果和茶喝呢,真是肤浅。」



在我的记忆当中,好像都是真知先跑去讨糖果的喔。嗯,算啦。我们决定前往九年后已经拆除,在未来已不存在的外婆家。



但是在那之前得先做一件事。我捡起掉落在小卡车座位底下的笔和废纸。「你在做什么?」



「留言。写给这里的松平先生,以及未来的松平先生。」



我写了两张留言。在要写给未来的松平先生的时候,我不禁笑了。



「明明是写给九年后的人的信,却一瞬间就能寄到,也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呢。」



对于未来的松平先生,我写下了简洁的SOS内容:「我们回到了九年前,可是小卡车坏了无法回去。请帮帮我们。」……嗯,等一下,假使这台坏掉的时光机一直放在这里,然后九年过去后,我们那个时代的松平先生会发现到这张留言吗?这样一来,松平先生就会修好这辆小卡车,然后飞到这个时代?



倘若如此,届时同样的小卡车就会出现两台。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再说了,假使我们无法回去,就一直留在这个时代里生活的话,九年后我们就会变成二十几岁。而且,连理所当然地长大成人的十八岁的我们也会同时存在着……脑袋好像愈来愈混乱了。我与真知将会无止境地持续增加。那样一来,岛上年轻人口不足的问题似乎也就能解决了呢。不不,问题不在这里。



光是稍微试着动脑思索,就觉得事情变得很麻烦,因此我不再继续深究,迈步前往外婆家。从天空的明亮度看来,现在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左右。这个时间的话,外婆都在田里。



一想到可以再次见到活力十足的外婆,我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脚步。直到真知生气抗议之后,我才放慢步伐,同时举目望向天空。无论什么时候看,这座小岛的天空都一点变化也没有。



由肌肤感受到的温度可以知道现在是十月前后,看来季节并没有脱序。既然我与真知的感情还很好,那就表示现在是十月二十一日之前。如果日期与现代一样的话,那么再过十天那一天就会到来。那天之后,我们就不再与彼此说话。



这个月的二十一日,我与真知决裂。原因主要出在我身上。



我们不但互相殴打,最后她还一脚将我踢飞。我从坡道上摔下去后满身是伤,彻底地惹哭了真知。我自己的手脚也痛得要命,眼泪不争气地流个不停。



坦白说,我们吵架的理由真的很无聊。事到如今回想起来,真的很没意义。



就只是我没能向她说出「我喜欢你」,这么理所当然的一句话。



*



这个时代的我非常喜欢尼亚,这是我不想承认的过去之一。(都是不坦率的家伙啊)



为什么我会跟这么没出息的家伙一起到处乱跑呢?真是难以理解。虽然难以理解,但我不会自事实身上别开眼光,自从无法行走,我花了半年时间接受这项事实以来,我的个性就变成了无法对事实视而不见。所以我试着思索,但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我究竟喜欢尼亚哪一点呢?我想问问看小小的我,不晓得她能否说出明确的回答?



因为我一次也没有向尼亚说过,我喜欢他。



「………………………………」



走在小岛北边的道路上,途中灯塔跃入我的视野。那座住着许多野猫,仿佛侧耳倾听就能听到野猫叫声般的灯塔,以往也是我们的游乐场。我曾经在阶梯上失足打滑跌了下来,头部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当时真的很痛。我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三次:地球毁灭吧!



头上依然残留着当时的伤痕,为了掩盖疤痕,我开始留起了长发。



当然,尼亚知道我头上的伤,也知道我为何要留长发。



只要是我的事情,尼亚几乎都知道。



无论是现在的心境还是过往的心情,仿佛全都摊在阳光底下,所以我无法原谅。



*



外婆家与住宅区有一段距离,建在中央山脉的附近,她在面向山路的斜坡上开垦了一块田地,在上头随心所欲地种植农作物。外婆无法取得更多的田地来供她种植足以贩卖的农作物,况且她也忙不过来,所以这单纯只是她的兴趣,也是她生存的价值。



然后「今天」,外婆村上清春也正独自一人卖力地照料那片小田地。



「………………………………」



我默不作声地吸了吸鼻水。



「能请你不要在路边泪眼汪汪吗?」



真知觑向我的侧脸咕哝抱怨。不过,我总觉得她话语中的利刺比往常少了一点。我揉了揉眼睛后,沁出的泪水也沾湿了我的指尖。原来我早就在哭了。



「看电影时,我也对这种情节最沒辄了。」



「啊,是吗?谁理你啊,快点去跟她说话吧。」



真知打发我上前,而且打发之后,又自己跟了上来。真是搞不懂她。



脚掌心正怦通怦通地猛烈跳动,仿佛双脚正踏进岛上的历史纪念馆般,观看着过去的幻灯片。现在,我正走在早已只是记忆的过去。



在苍郁山林的包围下,四周显得有些昏暗。像在森林里迷路般,我的视野变得十分狭隘,受到吸引后摇摇晃晃地走向聚于中央的光芒。昨天也许下过雨吧,未铺柏油的泥土道路十分潮湿柔软。我踩着松软的泥地向前走去后,外婆马上察觉到我们的到来。



「两位很面生呢。」



外婆抬起头后,皱起脸迎接我们。多半是一直弯着的腰在疼吧,她边敲着腰杆边缓缓直起身子。听见外婆清晰凛然的话声后,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紧接在遇见儿时的我们之后,又第二次与「过去」相遇,让我不寒而栗,连舌根也发麻不已。喉咙有如被封印般,就算张开嘴巴也发不出声音来。外婆怀疑地看着这样的我。光是她会觉得我可疑,我就无比开心。



真知看不下去地戳了戳我的侧腹。待舌头平静下来后,我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



「呃……因为我们是从本岛过来观光的。啊,今天才刚到。」



「是是,这样子啊。那么,有什么事情吗?」



她很明显不想跟我们说话。面对岛民以外的人,大家的态度总是粗鲁无礼,这点外婆也不例外。我与真知面面相觑后,在外婆完全中断对话前开门见山地说。



基本上,也问问外婆会比较好吧。



「那个,我们在找一个人。」



「明明是来观光却要找人?我们岛上应该没什么大人物吧?」



「是一位叫作松平贵弘的人。」



「松平?我们岛上有这个人吗?」



「他不是岛上出生的人,是几年前才搬到这里来的。」



「啊啊,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呢。我家的孙子老是喜欢亲近那位博士,真教人头疼呐。」



外婆查了查脖颈上的汗水顺便叹一口气。果然在大人眼里,看见孙子与那种形迹可疑的男人走在一起,会不太高兴吧。其实当时我也隐约感觉到了,只是没有多加理会。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位博士在哪儿呢?如果是孩子们应该会知道吧。」



「是吗……谢谢。」



看样子,果然只能问以前的我们了。因为这座岛很小,只要绕一圈,迟早会找到他们,但还是避免无谓地四处走动比较妥当吧。毕竟我们不只是单纯的观光客。身为一个反复观看过无数次《回到未来》的人,这点我已经学习完毕。



「哇!」



外婆忽然由下往上观察我的五官。我用脚后跟稳住差点踉跄跌倒的身子,并思索她这阵视线的涵义。发生什么事了吗?在我还想不出答案时,外婆开口了:



「刚才我说你很面生,但现在要改一下。你这张脸很眼熟呢。」



「你长得很像我已经过世的老伴呢。」



「是……是吗?」



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外公。因为他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



不过,没想到奶奶不是想到孙子,而是想到外公。



「你叫什么名字?」



「啊,呃……八……八神。」



「八神?」



「我叫作八神和彦。」



我刹那间想到了外婆痴呆后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名字。多半是我在回答时眼神游移,降低了可信度,外婆的眼睛闪烁着怀疑的光芒,像在锐利地向我盘问。



「八神先生吗……那一位呢?」



外婆扬起下巴指向真知。我也转头望去后,真知边挥着手叫我别过头去,边回答外婆:



「我是莺谷。」



她也是用化名,应该是为了避免与小真知同名吧。



「喔……莺谷小姐,真亏你能坐着那个东西来到这个岛上来呢。」



外婆看向轮椅。别说是感到新奇了,对于出生以来不曾到过外面世界半步的外婆而言,这搞不好是她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真知像是受到冒犯般眯起双眼。



「不行吗?」



「我可没说不行喔。那么,你们事情都问完了吧?」



「是的。那我们再去问问孩子们……不过,孩子们不会来这里吗?」



「今天还没来呢。大概等一下就会出现了吧,所以——」



所以?我还来不及偏头纳闷,外婆就朝我丢来手套,我连忙接下。



「喏,来帮忙整理田地吧。」



「……咦,我吗?」



「那孩子没办法吧?还是说,那两个车轮适合用来耕田吗?」



外婆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这个时代在这座岛上,不可能会有人对身心障碍者有任何顾虑。真知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不至于气愤得横眉竖眼。



「而且你长得很像我老伴,一定很适合种田哩。」



这是什么理论啊?我偷觑真知的反应。相比真知判定这是不需要回应的事,不发一语地闭上眼睛,也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看来是打算待在原地等候吧。



我戴上手套,走进田里。隔了好久又能跟活蹦乱跳的外婆说话,而且既然她这么要求了,那么帮一下忙也未尝不可。外婆弯下腰,似乎正在清除小石头。



「你平常都一个人吗?」



「因为孙子很无情啊。」



外婆咯咯笑道。小学时,我一次也没有帮过外婆的忙。



「……对不起。」



「哎呀呀,你把自己当成我的孙子了吗?」



「不是啦……」



我搔搔鼻子。就算跟她坦承我是她未来的孙子,也只会彻底粉碎她对我建立起的微薄信任。



不过,这种感觉真奇妙。我竟然会在田里跟外婆有说有笑。



「很不巧,我还不需要这么大的孙子呢。等我再老一点的话倒还可以。」



「那到时就请这么做吧。」



外婆大概以为我在说笑,又笑了起来。一想到未来的外婆,我就收起了笑容。总有一天外婆会不认得我。而现在外婆正看着成为大学生的我,这件事虽然很奇妙,但这还是第一次。我好像告诉外婆这件事,但没有付诸实行。



我遵照外婆的指示,一一清掉落在田地里的无数颗小石头。田地似乎也遭受到了地震的重创,自土壤长出的农作物叶子从中折断,都已经枯萎了。我将它们也拔出来。



「你是八神先生对吧?」



「是的。啊,直接叫我八神就可以了。」



「你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



外婆边问边继续做手上的工作。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是指小岛、地点,还是时代?



外婆没有再说话,无法推测她这个问题的主要用意是什么。我也微弯着腰继续捡石头,踌躇不决,最后得出了这个答案。



「大概就像是,听到了这个岛上神明的呼唤吧。」



*



「啊~是刚才的年轻的人~」



「发现年轻的人啦~」



过了不久,小小的我与尼亚高举着双手跑来,拼命摇响后背式书包上的金属零件。该怎么说呢,连我自己也觉得真是笨蛋模式全开。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她这么高兴?



父母时常带着「你以前老是这样那样呢」的心情讲些过往的事,让我觉得很厌烦,但亲眼见识过后,感觉却是另当别论。我从没想到看见自己后,竟会有如此难为情又坐立难安的感觉。两人将书包朝途中树木的树干一丢,跑了过来。



「又见面了呢~」



「因为岛屿很小嘛~」



两人用相同的声调哈哈大笑。感情好到让人火大。尼亚看着他们两人,走过来后也露出苦笑,再稍微弯下膝盖。尼亚似乎已经相当习惯与过去的自己面对面。



和我不一样,是因为他没有任何留恋吗?



不,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有所留恋,才能够接受自己正身处在过去的事实吧?



「嘻嘻~」



小尼亚向我挨近,近得仿佛随时要跳上我的膝盖。由于无法冷酷地对待他,我只能不知所措,但也没有刻意往后退,于是小尼亚露出牙齿嘿嘿傻笑。既天真又开朗,完全就是小岛上淳朴的少年。可以说是漂亮的尼亚。



「大姊姊,你是美女是也呢~」



「美女士也?」



「美女士也」啊,美女……是也?……等一下,你忽然间说些什么呀?



「这边的大哥哥也是美男人呢~」



嗯嗯,小小的我朝着尼亚频频点头。美男人,看来是讲错了,直接把美加上男人了吧。尼亚脸颊抽搐,不由自主般地窥看我的脸色。烦死了。



以前的我在说什么啊。居然称赞尼亚,还粗心大意地靠他那么近。但又因为是自己,很难开口斥责。一时间我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张开了嘴巴。



「不要靠近那个大哥哥比较好喔。」



我甚至挥着手奉劝她远离。「哈哈哈。」尼亚发出空洞的苦笑。



「喔喔~这是为何呢?」



为什么以前的我讲话方式这么奇怪呢?莫名地有点想笑。



甚至让我很想告诉她自己多年后会变成什么样。



「因为大哥哥是……呃,因为他是变态。」(噗)



「喂,等一下。」



「少罗嗦。总之,不要接近他比较好喔,会被他吃掉的。」



真是肤浅的威胁。我是笨蛋吗?可是又该怎么威胁才好?



小小的我兴奋地又蹦又跳。没救了。这家伙也是个出乎意料的大笨蛋。纯朴得让现在的我不敢置信,个性还真天真老实啊!我不由得抱住脑袋。



哀叹着自己小时候怎么是这副德行的同时,我也不禁疑惑自己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的?



「骗人~大姊姊,他嘴巴明明就很小。」



小尼亚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朝我灿烂笑道。跟尼亚的距离好近。面对这个光是想像就有可能会引起头痛的事态,我的眼神开始游移。如果是现代的尼亚,我大可以一拳揍飞他,但如果是小尼亚,我当然不可能下得了手。该怎么办?



不得已之下,我向呆站在旁边的尼亚求援。



「你……你快点想想办法啦。」



「为……为什么是我?」



除了你之外,你觉得还有适合的人选吗?请处理一下过去自己的暴行。



多半是我的瞪视生效了,尼亚慢吞吞地移动。他蹲下身子让视线与以往的自己平行,僵硬地对他露出笑容。小尼亚依然面带着朝我绽放的笑容,转向未来的自己歪过头:「什么?」两人相对时的侧面轮廓,果然很像。



「那个,我想问你松平先生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松平?」



「松谁?」



两人偏过脑袋。我也仰头看向尼亚。尼亚略微看向他方,然后根据记忆改变询问方式:



「是一位博士,在发电所旁边盖了一栋研究所。」



听见这句话后,他们立即会意过来。



「喔~是博士啊。博士的话,不是在研究所,就是在前田姊姊家喔。」



「博士待在前田姊姊家的时候啊,老是坐在缘廊上发呆呢~」



就连回答时,他们也是感情和睦地一人答一半。让我不由得想要大喊:快停止!(害羞了么?)



「前田小姐家?为什么?」



「谁知道啊。」



这么说来,我从没留意过那个男人住在哪里。虽然一直以为他应该就住在研究所里,没想到竟然住在住宅区内,真教人意外。



「咦,大哥哥你认识前田姊姊吗?」



小小的我注意到了细微之处后发问。尼亚一时语塞,笑着敷衍过去。



「嗯,算是吧。」



「前田姊姊读的是本岛的学校,所以和外面的年轻的人是朋友啦。」



小尼亚天真无邪地出言解围。他大概料想不到自己竟帮了未来的自己度过危机,总之尼亚也顺着他的话点头:「就是这样。」小尼亚双眼闪闪发亮。



「你们认识很多年轻的人吗~?」



「妙哉妙哉~」



为什么我会用那些时代有些错置的措词啊?是受了谁的影响?



「嗯,呃……谢谢你们。我们会去前田小姐家看看。」



「你们知道路吗~?」



「嗯,没问题。」



尼亚轻摸了摸小小的我的头。但是他马上注意到我的视线,连忙拿开手。很好。尽管现在是过去,还是要小心谨慎一点,别对我做出那种举动。



「再绕小岛一圈的话,似乎又能见到大姊姊你们了呢。」



「那我们去绕吧。大病初愈之人,你有办法跟上来吗~?」



「交给我吧~」



小小的我率领着小尼亚跑掉。对于这种像是一静下来仿佛就会死掉、变成半死鱼状态的幼年时期,我只会觉得难受。那些十足的活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还有,大病初愈之人……啊,的确有过那么一回事呢。



虽然今天的我们也一样静不下心来,但一股疲惫猛烈袭来。眼前的视野变得有些昏暗,让我真想干脆就这样睡着。



「真不习惯。」



「同意。」



尽管和尼亚有相同的意见很令人遗憾,但我现在甚至没有力气感到懊恼。



*



「怎么,已经要走了吗?真是个做事只会混水摸鱼的孩子呢。」



归还手套后,外婆对我挖苦地说。虽然我不由得想缩回手套,再一次下田里工作,但现在没有时间不停干涉下去了,得回去才行。



「啊,呃……承蒙你的照顾了。」



「你根本没在回答我的话嘛。唉,算啦。」



外婆坐下般地蹲在田里后,朝我说:



「遇到什么困难的话,再过来吧。」



「……是的。」



就这样挥别了田地工作之后,我们遵照过去的自己告诉我们的答案,来到前田小姐的家门前。我们穿过迷宫般错综复杂——真要说的话,就像是「大马路反而成了小巷子」的道路后,抵达住宅区的中心。途中,有段真知一个人无法通行的阶梯,为了搬运她花了不少时间。由于必须借助我的力量,真知看来很不甘心地咬着下唇,但没有口出恶言。



「我都不知道他竟然住在前田小姐家。」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想到情报的来源后,真知愕然无语。说得也是啦,但我早就忘了嘛。



前田小姐家的玄关前没有足以做一道铁门的空间,看来就像是与隔壁人家紧紧相连的集合住宅的一部分。按响门铃后,明明是中午却穿着中学制服的前田小姐出来应门。呜哇~感觉好奇妙。从小就一直当作是大姊姊并抬头仰望她的人,现在年纪却比自己还小。总觉得坐立难安。



「呃~你们两位是?」



「啊,你好,我是八神。是松平先生的老朋友。」



「喔~学者先生的朋友啊。咦~那个学者先生竟然会有朋友呢。」



前田小姐连连拍了两次手。



「学者先生他正在庭院里吃西瓜喔。走进那个房间后就是庭院了。」



她非常干脆地让我们进了家门。期间,我注意到她朝真知投以好奇的视线,我心想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事,但什么也没想到。



这样就好了。



在我的帮忙下,真知直接坐在轮椅上进入他人家里,但也是这样就好了。



来到缘廊后,年轻时的松平先生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并非盛产季的西瓜,他面向着眼前由水泥砖墙围起的小庭院,盘腿就坐,朝气十足地将西瓜籽吐向地面。



他还是一样留着脏兮兮的邋遢胡子,头发打结,衣服皱巴巴的。跟以往的记忆一模一样。



「你是松平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