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剑鬼的弟子(1 / 2)
—为了和这男人相遇,自己才来到这世界。
如同聚集在《王》麾下许多人的想法,遇见上一代《青之王》时,善条曾这么想过。
羽张迅。
率领反超能者维安组织《Scepter4》,守护市民平静生活的《青之王》。
他的行动永远毫不犹豫也不曾失误,无论何时都既迅速又正确。
他的人格高洁而直率,是一个宛如笔直朝天挥出一剑的男人。
所以,自己只要成为他手中挥出的一剑,随侍在他身旁就好。善条这么想。
「我运气很好。」
曾几何时,善条对羽张这么说过。
「想确实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该做什么是很难的……我却只要守护你就好。实在是简单明了。」
结果,羽张却说:
「不对喔,善条。」
「你该守护的不是我。」
「思?那是什么?」
善条反问,羽张一边望着夏日天空中的云一边回答。
「是我们的正义。」
「嗯……?」
思考了一下,善条说:
「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换句话说,我的正义就是你。」
「不对,不一样。」
「我不懂。」
「不需要刻意去搞懂。」
「怎么,你是想说我很笨吗。」
「那当然,我从没觉得你聪明。」
善条不善言词,羽张也不是花言巧语的类型。两人之间的对话总被其他队员笑着形容成「简直是禅语问答」。
「不是用脑袋思考,也不是用嘴巴说。我只是信任你的实力,就是这么回事。」
羽张回头看善条。
「你能做的和该做的事都只有一件吧。」
「……你指的是这个吧。」
善条拍拍挂在腰间的太刀刀柄。羽张点点头。
「对于这该做的一件事,在该做的时候绝不会失误。善条刚毅这个男人就是这样。」
「……是吗。」
善条看着腰间的太刀,看着羽张的脸,然后看着天上的云。感觉自己的命运透过剑,和某种巨大的什么相连。
「那大概就是这样吧。」
善条接受了。
一切都是那么单纯、明白,同时散发光辉。
于是——
「没错,这样就对了。」
那张笑着这么说的脸,至今仍鲜明残留在记忆中。
在心中烙下这张笑容,羽张迅——《青之王》消失于人世。
一九九×年,七月。
《赤之王》迦具都玄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失控、崩溃。伴随而来的是以关东南部为中心,直径约百公里内的地区完全毁灭。七十万普通市民和《青之王》羽张迅麾下的《Scepter4》一起被卷入具破坏力的能量洪流。
道就是记录史上最大的王权爆发事例—「迦具都事件」。
从这天起,显示这个国家形状的地图上,留下宛如大地被挖走一角的痕迹。
那或许也在善条心中挖出一个空洞。
失去一条手臂,怀抱着内心虚空的善条活下来了。
那之后,在同时失去赤、青两位《王》的世界上,异能者失控事件与日俱增。反超能者组织《Scepter4》在失去中枢的情况下依然存续。
然而——
善条却脱离《Scepter4》,独自过起隐居生活。
——「你该守护的,是我们的正义。」
善条从未怀疑自己该遵守羽张迅的遗言。只是,如猎捕般找出接二连三出现的超能者,这是否称得上「正义」,善条却不以为然。《Scepter4》里已经没有自己寻求的正义,也没有该跟从的主子。
恐怕再也没有拔出的一天,在刀鞘中腐朽而去的刀。那就是自己。
就这样经过十年以上的岁月,有一天,门钤响了。
打开独居公寓的大门时,善条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站在眼前的,是带着昔日风采的羽张。
不—不对。那男人不是羽张。定睛一看就知道,甚至该说根本一点也不像。可是,却又有某种明显相通之处。
男人穿着青色制服,腰上佩着剑。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抬眼望向沙场老将善条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畏惧。那已是超越单纯自负,到达不可思议境界的自信。这个人对自己的命运想必拥有某种确信。
「您是善条刚毅先生吧。」
男人对呆站在原地的善条报上姓名。
「久仰大名,我是宗像礼司。」
「请……请进……」
过了十多年隐居生活,善条变得很讨厌与人接触。但是这个叫宗像的男人,散发着难以忽视的存在感。被邀请进屋的宗像,即使面对初次见面的惊人巨汉,竟也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
善条泡了茶,两人便在榻榻米地板上相对而坐。
「很抱歉,突然上门叨扰。」
宗像道么说着致意。
「不……」
善条举起右手,打断他的话头。
这个家没有申请电话,也没有任何携带型通讯器材。会来联络兼监视的人只有政府的联络员。然而,就算那位联络员提出会面要求,善条多半也会拒绝。宗像若想见善条,除了直接登门造访之外,可说别无他法。
「你的……那件制服是?」
善条问道。
「还穿不习惯呢——」
摸摸自己青色制服的衣襟,宗像淡然一笑。
「这是《Scepter4》的制服,不过,设计上做了一点变更。」
善条微微变了脸色,宗像点头继续说。
「《Scepter4》这个组织的立场和权限—由我继承了。我来这里的第一个目的,就是知会您这件事。」
「……也就是说?」
「我是现任的《青之王》。」
——果然。
秉持凡人难以比拟的力量统领超能者的异能之《王》们。
他们既不是透过组织内部的选举出线,也并非由更高位阶者任命。据说,他们都是在某一天,突然被名为「石盘」的存在「召唤」。
正如过去羽张经历过的,宗像礼司想必也在某日历经突如其来的觉醒,成为《青之王》,掌控了《Scepter4》。
「队员们呢?」
十年之间在无《王》状态下持续活动的异能集团《Scepter4》,几年前因为某场事件停止了活动,现在可说处于解散状态。
面对善条的疑问,宗像淡然回复。
「重新诞生的《Scepter4》成员,全都由我遴选而出。」
「是……这样啊。」
过去的同袍再无用武之地,若说对他们的遭遇没有任何感慨,那是骗人的。
然而同时又觉得……
——或许这样也好。
要当异能之《王》不必看部下脸色。必须站在众人前方,才能达成别人所不能成就的大业。
新任《青之王》为了成就大业,当然会按照他的希望组织成员。那不是自己这种脱离第一线的人有资格干涉的事。宗像这次的行动,不过是对隶属旧组织善尽告知的义务,自己只要以该有的礼数回应就是。
「……这样啊。」
善条又说了一次,并深深一鞠躬。
「我会暗自对《Scepter4》今后的发展寄予祝福。」
这句话一说出口,善条感到自己在内心划下一个句点。
甚至出现这种愚昧的想像,想像这是已在另一个世界的羽张迅,幻化成眼前这位青年的形貌,来告诉自己「你该休息了」。
然而——
「好了,那种客套话就到此为止……我是来接您的。」
说着,宗像露出微笑。
看到那个笑容时——
「……!」
善条全身紧绷,电击般的直觉贯穿体内。
——不对。
眼前这个男人确实和羽张迅有相通之处。那或许是身为《王》者的特殊资质。
这点毫无疑问。不过——
不过这个男人,却和羽张迅完全不同。
「呵呵,好惊人的气魄……让我愈来愈想得到你了,被称为《青之王》羽张迅心腹的最强剑士……『恶鬼善条』。」
看到善条杀气腾腾的样子,宗像不但不显畏惧,反而笑意更浓。
看透对方心意,却不打算泄漏一点自己的真意。就是这样的笑容。
善条右手下意识摸索太刀的刀柄。全身都在渴望那把许久没带在身上的剑。
——「你该守护的,是我们的正义。」
这十年当中,这句话就是善条的信念,不,该说是他的存在本身。对于这个想法,善条从未曾怀疑。
然而,这个男人——
这个叫宗像礼司的男人,是个能秉持自己一套方法达成正义的《王》吗?
或者完全不是这样,他其实是个更莫测高深的存在?
这一点,一定得分辨出来。
为了彻底守护羽张迅和自己的正义。
╋
「——善条先生、善条先生。」
「唔……喔喔。」
被人摇着肩膀叫醒,才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打瞌睡。
四周一片昏暗,夕阳从资料架另一端的走廊窗外照进来。
瞥一眼墙上的时钟,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左右。
「吵醒您真的很抱歉。但是您一直发出梦呓……」
「嗯。」
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楠原,一边揉揉眼睛。
「……我好像梦到从前的事了。」
或许因为心情放松了不少,不再那么紧绷,最近经常午睡。
对这样的善条楠原没多说什么,只是将摊开的笔记型电脑推到他面前。
「这个……日报,麻烦您确认。」
这部电脑是和庶务课交涉后采购的。据当时也在场的榎本说「虽是两三年前的机型,但比起这里原本那部电脑性能高多了」。至于原先那部电脑,已经好一阵子连驭动都启动不了。
楠原写的日报比善条详细许多,除了白天做的扫除或资料整理之外,还记下每条项目的步骤和感想。做这些工作并非出自善条指示,都是他自己找出来做的。楠原也提出「将陈年资料按照重要顺序建立电子档,上传到伺服器」的建议。
日报最后一行写着「善条、未确认」。只要善条将这里的「未」字删掉,就变成「善条、确认」了。最初的做法是请善条打上一行「已确认无误。善条」作为日报的确认记号,但光是打这一行字就得花上善条好一番工夫,多亏楠原机伶的脑袋,改成用「删除一个字」的做法代替。
一开始善条原以为楠原是个稚气未脱,还不清楚自己要什么的青年。然而开始共同行动之后,慢慢发现他就像时下年轻人,不但凡事脑筋动得快,个性又随和。考虑起事情比起自己周全多了。
「辛苦了。你可以先下班没关系……」
将笔记型电脑还给楠原,善条一板一眼地说。
然而楠原却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回答:
「不,工作现在才要正式开始呢。」
从上次的人事异动至今已一个星期。
接获人事命令那天晚上,宗像礼司亲自对楠原下的指示是:「随时陪伴在善条队员身边,仔细观察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不只白天时的勤务,从晚上的练剑到平日的言行举止,一切都要烙在眼底、化作自身经验。
对善条而言,这和隐居时代政府派来监视他的人没有两样……不,比起那时,这次的「监视」更是毫不掩饰。然而,楠原毫无心机的笑容却使善条忘了拒绝,打从心底接受他。
楠原充满尊敬与好奇的眼神,专注地看着刚睡醒,脑袋还有些恍惚,表情呆滞的善条。简直就像一只在主人身旁等待指令的狗。
自己却不是当主人的料。善条有些尴尬地避开目光。
「……准备晚餐的材料吧。」
「是。」
在厨房的活儿,经过几番尝试后,自然而然以楠原为中心运作。不管是打开食材包装袋还是洗抹布等,都是独臂的人不方便做的事。尽管十年来善条已经习惯独臂的生活,看到楠原手脚俐落的模样,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其实非常受限。
另一方面,楠原对善条拿菜刀的手势、切菜的方法和使用其他烹饪用具的手法,似乎都很感兴趣。
「像是这样……拿着杓子,轻轻甩动手腕之类的……」
「轻甩……?」
「不好意思,我形容得不好……总之,非常值得作为参考.」
正当两人如此交谈时——
「两位好!」
靠操场那侧的窗外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
「我们来吃荞麦面罗!」
是日高、榎本、布施还有五岛。这原属第四小队的四人组,经常像这样跑来旧资料室。虽然有时受到训练频率或紧急出勤的影响不一定能来,从上星期到现在已经是第三次造访了。
日高从仓库里搬出会议用的桌子和折叠椅,每个人也各自带来自己的餐具,转眼间旧资料室前方热闹得像个食堂。
「楠原!你尽管煮!我把自己要吃的份带来了。」
日高取出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干面条。
「哇,这样反而厚脸皮吧。」
布施笑着说。
「呵呵,我啊……」
五岛从塑胶袋里取出一个塑胶盒。
「从食堂买了蔬菜天妇罗来。」
「喔,真有你的,五岛。」
「可是,既然都做到这地步了……怎么不干脆在食堂吃薷麦面就好?」
「何必这么正经呢,阿榎。」
「不好意思,每次都来大吵大闹……」
负责擦屁股的榎本对善条道歉。
「不会……热热闹闹的很好。」
善条如此回答。
日高之所以会吆喝这些伙伴过来,为的是不想让楠原感觉自己离第一线太远吧……这群人心里都替楠原的将来担心。
有心的日高,也将值勤现场的情况分享给楠原听。
据他所说,几乎一星期得紧急出动两次,实在有点喘不过气——
「简单来说,就是人手还不够!所以你也快点回来吧!」
边吃边把荞麦面沾酱溅得到处都是的日高说。
「唉,我也很想那么做啊。」
楠原无奈搔头。
于是……
「呵呵,别这么谦虚……楠原,上头对你的安排一定是要你跟着达人学习,一口气提升战力。」
「毕竟是特别培训嘛!」
五岛和布施这么鼓励着,日高更在一旁敲边鼓。
「这就表示你大受期待啊!」
「可是……」
榎本歪着头说。
「达成条件是什么呢……具体而言该做什么才能『提升战力』啊?」
「你这傻子,那当然是……」
日高说着。
「把所有本领统统学过一遍,就能得尽师傅真传啦。您说是吧?善条先生。」
「思唔……」
善条不置可否。
「其实,关于这点……」
楠原代替善条做出回答。
「宗像室长对我说,『只要能打赢淡岛副长一次,就算及格』……」
「欸欸……?」
原本七嘴八舌的四人,突然静默下来。
「哎啊——这可……」
「有点难……吧。」
榎本和五岛这么说。
「室长该不会是在整你吧?」
布施提出大剌剌的意见。
「这……我也不知道。」
楠原支吾其词。
在瞬间变得死气沉沉的餐桌上,只听见善条「咻噜……」吸食面条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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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要克服「淡岛」这道障碍可不简单。
当周的集体练习时,楠原也挑战了—
「副长!请赐教!」
「好,来吧!」
淡岛答应楠原挑战的声音,吸引了队员们的注意力。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是宗像室长给楠原出的「课题」。除了日高他们的散播之外,淡岛应该是直接从宗像那里得知的。
队员们在他俩四周围观。
「我要上了!呀—」
劈啪!
才刚踏出一步的楠原,立刻和上次一样额头吃了淡岛一记漂亮的直击。
虽然没有引起脑震荡,这天还是落得必须坐在一旁休息的下场。
下一周的集体练习也一样——
「我要上了!呀——」
啪!
「好痛……」
楠原摩挲着头。
「哎呀……」
「还是不行啊?」
在周遭队员的嗤笑声中,淡岛突然歪着头检视起自己的竹刀。
「……怎么了吗?副长。」
榎本发问。
「不……这一击,好像打偏了。」
试着举起竹刀挥了一两次,淡岛再次不解地思索起来。
接着,到了再下一周——
「副长!」
楠原一提出挑战请求,立刻引起周围一阵失笑。
「喂、别笑啊!」
日高大声制止,也就安静了下来。
「好,来吧!」
淡岛摆开架式,既不讪笑也不愠怒。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如同她笔直的站姿,没有一丝紊乱。
「我要上了!呀——」
「呣唔……!」
楠原一脚踏过来时,做出正面挥击姿势的淡岛,却在瞬间翻转手中竹刀,朝身体攻击。
「咳咳……!」
被一闪横过的竹刀击中腹部的楠原,当场蹲踞在地。
带着一抹疑惑低头看着楠原的淡岛,转身望向善条。善条依然沉默无言,只微微点头。
「副长,楠原怎么办?」
被布施这么一问,淡岛才回过神来。
「扶到角落去。」
「是!」
日高跑上前来,一边让楠原扶着自己肩膀一边说:
「你啊,完全不行嘛!」
╋
那天晚上惯例的夜间练习时间,楠原迟到了。进入道场时,宗像和善条已经在那儿。
一如往常,善条坐在道场后方,宗像坐在窗边,两人互不相视。楠原抵达之后,紧张的气氛似乎舒缓了点。
楠原迟到的原因,是为了去旧资料室拿宗像借放的私人物品。那是一个类似小型侧背包的沉重布袋。里面装着特别订制的一万片拼图。
他说,完成之后面积足足会有两张榻榻米大。
「在办公室里,这么大的东西没办法摊开来放。」
在这个理由之下,拼图白天被暂时放在旧资料室,晚上再搬到道场来。
楠原将几块已经拼到一半的大块拼图排在道场一角,剩下的拼图碎片则放在旁边地板上,堆成一座小山。
拼图的图案是「晴空」。布袋里除了有说明书,还有一张完成范本的彩色影印图,图片上是一片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
「准备好了。」
「谢谢。」
做好大致准备之后,宗像便和楠原交换位置,继续开始拼图。
首先小心翼翼调整已拼成大块的拼图位置,再从小山里抓一把拼图碎片。拿起其中一片,眯起眼睛仔细端详。接着,缓缓将那一小片放在地板上某处。
偶尔,拿起来的拼图碎片刚好可以和已经放在地上的拼图合并,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各自零散地放在地上。
换句话说……所有的拼图碎片都不曾被试着放在错误的地方,宗像只要一出手,就是正确的位置。
一片、再一片—仿佛沿着肉眼不可见的指示线,宗像陆陆续续将拼图分配在地板上。
楠原对拼图懂得并不多,可是……
——除了他之外,应该没有人用这种方法拼图了吧。
正当他这么想着,望向趴在地上的宗像时——
「这并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楠原。」
宗像一边继续拼图一边说。
「拼图碎片的边缘如果被裁成直线,就表示位置相当于整幅拼图的边缘。如果上面画着人的眼睛或鼻子的一部分,那片拼图一定属于脸部中央位置吧。又比方说,写有部分文字的拼图碎片可能属于书本或招牌的一部分—诸如此类,无论是拼图碎片的大小、形状、裁切方式、配置、表面墨水的清晰度、背面凹陷的程度……拼图碎片上找得出无数情报,至于上面看不出来的东西则可以用理论弥补。」
「欸……」
「只要看到局部,就能看见全体……就是这么回事。」
——换句话说,在这个人眼里,打从一开始就能看见「完成图」。